这个藩镇过于凶猛
天高气朗,歙州大营冲天的操练喊杀之声,与军器监昼夜不息的锤锻巨响,却给这片江南的碧空,平添了三分肃杀,七分铁血。
当歙、饶二州被这股战争的阴云笼罩时,百里之外的抚州,亦是喧嚣鼎沸,未曾有过片刻的安宁。
只是,抚州的喧嚣,无关乎开疆拓土的雄心,而源于一场更血腥、更令人齿冷的内部清洗。
不久前那场声势浩大的“清君侧”,在天下人眼中,不过是一场虎头蛇尾的闹剧。
危全讽以雷霆万钧之势出兵,最终却在那位年轻刺史刘靖鬼神莫测的手段面前,撞得头破血流,狼狈退回,沦为江南各路节帅茶余饭后的笑柄。
然而,当硝烟散尽,江西各方势力拨开迷雾,重新审视这盘棋局时,才惊骇地发现,危全讽这位看似最大的输家,实则攫取了仅次于刘靖的巨大利益。
他用一场恰到好处的“惨败”,完成了自己想做却一直没有名目去做的事情。
彭玕叔侄,其麾下两万精锐在吴凤岭一役中灰飞烟灭,埋骨青山。
经此一役,彭氏根基尽毁,势力一落千丈,如今只能龟缩在袁、吉二州的老巢之内,惶惶不可终日。
镇南军节度使钟匡时,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不仅丢了物阜民丰的饶州,麾下重新募集的镇南军也在那场惨烈的守城战中伤亡惨重,十不存一。
战后虽勉强收拢残部,可军心士气早已不复当年之威,只能勉力维持着洪州府城豫章郡周边那点可怜的体面。
反倒是那个主动挑起战事,又狼狈退兵的危全讽,在退回抚州之后,终于向世人展现出了他身为“江左五虎”之首的真正面目。
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狠!
那份隐忍与毒辣,让所有轻视他的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退回抚州帅帐的第一件事,并非安抚士卒,亦非犒赏三军。
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麾下所有偏将校尉之面,以“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致使大军惨败”为由,声泪俱下地痛斥其胞弟危仔倡。
他言辞恳切,情真意切,仿佛战败之责全在危仔倡一人。
随即,他不给危仔倡任何辩解的机会,以兄长之名,以家族大义为压,强行收缴了危仔倡的兵符与将印,将那两万多刚刚从战场上逃回、惊魂未定的残兵败将,尽数收归己用。
危仔倡,这位曾经与兄长齐名,同样位列“江左五虎”的悍将,在兄长的眼泪与咆哮声中,一夜之间,从一方统帅沦为了兄长帐下的一个有名无实的闲人。
他怔怔地看着兄长那张悲痛欲绝的脸,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他明白,从今往后,他不过是兄长圈养起来的一面旗帜,一个用以安抚旧部的活招牌罢了。
紧接着,危全讽更是展现出惊人的手腕,他以“痛定思痛,统一调度,共御外敌”的名义,派遣自己的心腹大将,率领刚刚收编的军队,浩浩荡荡地进驻了胞弟危仔倡原本的治下——信州。
美其名曰“代为守护”,实则已是鸠占鹊巢。
短短半月之内,信州上下,风云变色。
从辅佐州事的别驾、长史,到掌管各曹的参军、主簿,所有危仔倡过往安插的心腹旧部,或被一纸文书罢黜还乡,或在归家途中遭遇“山匪”被离奇暗杀,或被寻了个贪赃枉法的由头投入大牢,秋后问斩。
一个个只听命于危全讽一人的官吏,带着得意的微笑,走马上任。
一统江西的夙愿虽被刘靖中道截断,可危全讽却借此机会,兵不血刃地平白多了一州之地和两万大军,其实力不减反增。
至此,他已然成为江西境内,唯一还能与坐拥歙、饶二州的刘靖分庭抗礼的庞然大物。
最新的军报源源不断地飞入歙州刺史府的书案之上。
上面的蝇头小楷,用最详尽的笔触,描绘着危全讽的每一个动作。
他正在信州与饶州的边境线上,强行征召了数万民夫,不分昼夜地挖掘深达一丈的壕沟,修筑高达三丈的堡垒。
那一道沿着丘陵与河道不断延伸的防线,盘踞在刘靖的卧榻之侧。
无声地宣告着,战争的喘息期,随时可能结束。
十日后,两骑快马自广陵方向绝尘而来,马蹄踏碎了歙州清晨的薄雾,也带回了关于江南另一大势力——淮南杨氏最关键的情报。
使者许龟与青阳散人,一齐归来了。
一份用大红绸缎精心包裹的崔氏礼书,与一份用蜡丸严密封装的详尽密报,被同时呈入了刺史府最深处,那间决定着无数人生死的书房。
次日清晨,一道命令从府中发出。
出使淮南有功,随行百名玄山都牙兵,人人赏钱十贯;主使许龟,赏钱五十贯。
赏赐不可谓不厚,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明面上的嘉奖。
真正有价值的,是那份无人知晓内容的密报。
关于那份密报,除了别驾胡三公、长史张贺等寥寥数位心腹重臣被召见密谈之外,府内再无人知晓其详。
是夜,月隐星稀,刺史府后宅书房之内,却是灯火通明。
刘靖端坐于主位,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静静地听着青阳散人的禀报。
他的面前,青阳散人正襟危坐,将他在广陵城中的所见所闻,一桩桩,一件件,娓娓道来。
“主公,如今的广陵,是一座建立在浮华与恐惧之上的危城。”
青阳散人呷了一口案几上的热茶,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神情之中带着一丝凝重与洞察。
“秦淮河上,依旧是画舫如织,笙歌彻夜,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可画舫之外,岸边的酒楼里,那些富商大贾的笑容却无比僵硬。”
“他们看似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可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街上往来巡逻的黑云都甲士。”
“生怕那些甲士腰间的佩刀,会毫无征兆地落在自己的脖颈上。”
“那些黑云都甲士,皆是徐温的爪牙。”
“徐温此人,城府极深。”
青阳散人回忆着在广陵的种种细节,继续分析道:“他弑主上位,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虽以‘监国’之名掌控一切,实则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对方看似大权在握,可这权力的根基,却脆弱得仿佛沙上之塔。”
“贫道此行,特意拜访了数位淮南旧臣。”
“如那位以勇悍闻名的悍将朱瑾,他曾是杨行密麾下第一猛将。如今他府邸深邃,守卫森严,看似对徐温俯首帖耳,百依百顺。可贫道观其言行,见他独处时,总是反复摩挲着杨行密昔日所赠的那柄宝刀,那眼神,不像臣服,倒像一头被暂时困在笼中的猛虎,随时都可能挣脱束缚,择人而噬。”
“还有那贪财如命的贾令威,贫道以饶州商路之利诱之。他嘴上大骂主公您是窃据饶州的国贼,言语间满是对淮南的忠诚,可他眼中闪烁的贪婪之光,却比任何言语都要真实。”
“这种人,心中只有利益,没有忠诚。只要价码合适,他今日可以为了利益出卖杨氏,明日便可以为了更大的利益,毫不犹豫地出卖徐温。”
“最关键的,还是那位在淮南士林中威望极高的严可求。与他谈论天下大势之时,他虽言辞闪烁,但从他谈及‘大义’与‘活路’时的神态来看,他对徐温那场所谓的‘禅让’之举,心中是极为不满的。”
“他是在等,等一个能真正扫清寰宇,让天下百姓看到希望的人出现。他这样的人,才是徐温心头最大的隐患。”
“所以。”
青阳散人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地看着刘靖,做出了最终的结论。
“徐温的根基,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脆弱。他北有朱温虎视眈眈,东有钱镠枕戈待旦,内部更有刘威、陶雅这等实力派元老阳奉阴违,人心不附。”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一个‘乱’字!他比任何人都需要稳定!”
“因此,他接下了我们释放的善意,默认了我们对饶州的占领。因为他需要时间,至少三到五年,来慢慢消化他强行吞下的权力,清洗异己,稳固地位。而这三五年,便是主公您……积蓄力量,一飞冲天的黄金时机!”
两人就广陵的局势,反复推演,商讨了近一个时辰。
从徐温的性格弱点,到淮南诸将的派系利益,再到将来可能利用的每一个突破口,都一一剖析。
刘靖注意到,青阳散人虽然精神依旧矍铄,但眼角眉梢,已然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色。
毕竟是长途跋涉,归来后又未曾歇息,便立刻被自己召来密谈至今。
想到此处,刘靖主动止住了话头,站起身,亲自为青阳散人续满茶水,温声道:
“先生此行,劳苦功高。今日之事,便议到此处吧。”
“广陵的棋局,非一日之功。先生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养足精神,日后,还有更多需要先生运筹帷幄的地方。”
青阳散人闻言,心中一暖。
他本还想将一些细节再做补充,可见主公如此体恤,便也不再坚持。
他起身长揖一礼,笑道:“主公言重了。能为主公分忧,是贫道之幸。”
“那贫道,便先告退了。”
送走青阳散人,刘靖独自在书房内静坐良久,直至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他才缓缓起身,走到那巨大的舆图前。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广陵”二字上。
“三到五年……”
……
而在刺史府的深宅大院之内,一场关乎天下格局的密谈正在进行之时,歙县城南那片低矮破败的贫户区里,一幕延续了千百年的悲剧,正无声无息地上演着。
坊市的喧嚣渐渐散去,两道身影,如同捕食的鬣狗,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一条最偏僻的巷弄。
他们是县衙的税吏,却是那种花了钱捐了前程,专在律法边缘捞油水,见不得光的“阴吏”。
刺史大人推行两税法,明面上废除了所有苛捐杂税,可对他们而言,这无异于断了财路。
但他们总有办法。
刺史大人只说废除,可没说要把以前的旧账一笔勾销。
“快点,老三,磨蹭什么!”
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税吏催促道。
被称作老三的胖吏,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道:“我说獾子,咱们真要干?”
“这片儿今天可是归那姓李的书生巡查,那家伙可是油盐不进,看我们跟看仇人似的,要是被他撞见……”
“怕个屁!”
獾子不屑地啐了一口:“他一个穷书生,懂个屁的规矩!我们这是在‘办旧事’,追缴前朝旧税,他敢管?”
“再说了,就这穷巷子,他那穿着新靴的脚肯踏进来?”
话虽如此,他的动作却也轻了许多。
他们都知道,如今风声紧,刺史府新设的那个“劝农都”,如同幽灵一般,四处游弋,专抓他们这种“办旧事”的。
而更可怕的,是身边那些新来的同僚。
那些通过刺史府考试上来的“新吏”,一个个自命清高,恨不得立刻抓到他们这些花钱买官的老油条的把柄,好去刺史府邀功请赏,踩着他们的尸骨往上爬……
獾子越想越是烦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娘的,莫要想了!正因为那些人盯着,咱们才要速战速决!”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不再犹豫,对着巷子尽头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使了个眼色。
两人立刻心领神会,一左一右,猛地一脚踹了上去!
“砰!”
那本就腐朽的柴门,应声而倒。
屋内,正在给孙女喂着稀粥的老农王四,看到闯进来的两个煞神,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破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将身后那个同样吓得面无人色的孙女,死死护在身后。
獾子见状,不怒反笑,抬脚碾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一阵刺耳的“咯吱”声。
他蹲下身,看着地上那点可怜的米粒,啧啧有声。
“哟,手抖了?可惜了这碗粥啊,老东西。你孙女怕是好几天没见着米粒了吧?”
这句轻飘飘的调侃,比任何辱骂都更恶毒。
老三则立刻堵在门口,警惕地朝巷子外望了望,确认无人后,才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接道。
“行了獾子,别废话!老东西,我劝你别哭丧着脸,也别想着喊人。”
“刺史是仁慈,可你欠的,是前朝的旧税!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认!今天要是再凑不齐,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这丫头片子拎出去,卖给过路的人牙子!”
王四闻言,浑身剧震。
他一把将自己的孙女推向后门,自己挡在两人面前。
去年大旱,收成不及往年三成,交完地租,剩下的粮食连冬日都熬不过去。
他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和一个不满七岁的女娃,两个人头,两份丁税,这税,比他的命还重!
“官爷……求求您……刺史大人已经免了丁税……去年的……能不能也……”
“放屁!”
獾子啐了一口,“新法只管以后!旧账就不是账了?少他娘的废话!拿钱!”
他提起手中的水火棍,就要朝王四的腿上砸去。
王四闭上了眼,等待着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就在此时,巷口,几道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住手!”
一声断喝,如惊雷般在死寂的巷弄里炸响!
那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充满了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
举着水火棍的獾子,动作猛地一僵。
他和老三惊骇地回头望去,只见巷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三个人。
为首的,正是他们口中那个“穿新靴”的李书生!
而他身后,还跟着两名身穿黑色劲装、腰佩横刀的汉子,眼神冰冷,正是那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劝农都”吏员!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变慢了。
对于已经闭目等死的老农王四而言,那预想中足以敲碎骨头的剧痛并未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他从未听过的呵斥。
是幻觉吗?
还是说,是催命的鬼差,来了?
他这一辈子,见过的官差,只有眼前这两个如狼似虎的模样。
他不相信,还会有别的“官”,会为他这样的蝼蚁出头。
丫儿小心翼翼地,从后门探出半个小脑袋。
她看到了几个新来的人。
她不懂什么官大官小,她只看到,那两个要打爷爷的坏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僵在了原地。
她的世界很简单。
谁对爷爷好,谁就是好人。
谁要打爷爷,谁就是坏人。
此刻,那个站在巷口,穿着干净儒袍的身影,在她那双含泪的眼中,仿佛散发着光。
她依旧不敢动,小手攥得发白,只是那颗被恐惧攥紧的心,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爷爷……暂时不会挨打了。
巷弄里,死一般的寂静。
尖嘴猴腮的税吏“獾子”,脸上的狞笑还未完全褪去,便已化为惊愕与恐惧。
他看清了来人,心中咯噔一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李……李司录……”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试图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儿又脏又乱,可别污了您的脚。”
被称作李司录的年轻人,名叫李愈,乃是别驾胡三公从民间寻访,力荐于刺史大人的寒门俊才。
此职官阶虽不高,却是刺史府为整顿吏治,特设的监察之职,专司巡查各坊市,纠察不法,权力极大,可以直接向刺史府上报。
李愈看都未看那谄媚的笑脸,目光如刀,死死盯着那老人,以及那高高举起、尚未落下的水火棍。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张白净斯文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前所未有的愤怒,气得浑身发抖。
“我若不来,今日此地,是不是就要多一条人命?!”
李愈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砸在两个税吏的心上。
“官……官差办案,我等只是在追缴旧税……”
獾子还想狡辩。
“办案?”
李愈怒极反笑,他指着猴子,声音陡然拔高。
“刺史三令五申,轻徭薄赋,与民生息!你们却在此地,阳奉阴违,欺压老弱,这便是你们办的案?!”
“圣贤书教我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你们眼中,百姓的性命,难道还抵不上一笔早已作古的烂账?!”
他声色俱厉,一番话,说得那两个税吏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胖吏老三更是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裤裆里一片湿热。
他知道,完了。
被这位新上任的“李阎王”和“劝农都”的人抓个正着,他们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李愈不再与他们废话,他转向身后那两名一直沉默不语的劝农都吏员,眼中怒火未消,语气却恢复了冷静。
“二位,此二人身为官吏,却知法犯法,残害百姓,动摇刺史治下之根基。”
“依刺史钧令,该当何罪?!”
为首的劝农都吏员,面无表情地抱了抱拳。
“回李司录,罪当……就地格杀!”
话音未落,他动了。
身形如电,腰间的横刀“噌”地一声出鞘,带起一道雪亮的寒芒!
獾子只觉眼前一花,喉咙一凉,那句求饶的话还卡在嗓子眼,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头颅,冲天而起。
鲜血,如喷泉般,溅了胖吏老三满头满脸。
“啊——!!”
老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跑。
但另一名劝农都吏员,只是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他的脚踝上。
“咔嚓!”
骨骼碎裂的脆响,伴随着老三杀猪般的嚎叫,在这条狭窄的巷弄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愈看着这血腥的一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但他没有移开目光。
他知道,这就是乱世。
对恶的仁慈,就是对善的残忍。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适,走到依旧趴在泥水里,早已吓傻了的老农王四面前。
他弯下腰,用自己那双干净的手,将老人从污秽中,一点点扶了起来。
“老丈,没事了。”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
“他们,再也不会来欺负你了。”
王四的身子,剧烈地一颤。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脸上只有一片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俺的……孙女……真的……真的不用卖了?”
他活了一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官”。
就在这时,李愈也注意到了那后门处的小脑袋,他的心,猛地一揪!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对那两名劝农都吏员低声喝道。
“处理干净!”
他不想让这血腥的一幕,玷污了一个孩子的眼睛。
然而,已经晚了。
两名劝农都吏员得令,动作麻利地拖起还在哀嚎的老三,另一人则捡起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准备将这巷弄里的罪恶,彻底抹去。
可就在他们动手之前,。王四的孙女,丫儿,走了出来。
她没有哭,也没有叫,甚至没有丝毫的颤抖。
她那瘦小的身子,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赤着一双小脚,就这么一步一步,从那具还在汩汩冒血的无头尸体旁,平静地走了过去。
仿佛那不是一具尸体,只是一块路边的石头。
巷子里,瞬间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寂静。
连那个断了腿的胖吏,都忘记了嚎叫,只是惊恐地看着这个如同鬼魅般的小女孩。
李愈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宁愿看到她尖叫,看到她哭泣,看到她吓得昏死过去。
也比现在这副……麻木的样子,要好上一万倍!
丫儿走到李愈面前,停下脚步。
她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焦距,落在了李愈那张写满震惊和不忍的脸上。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可怕。
“我不怕。”
李愈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一个不满七岁,瘦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孩子。
她刚刚目睹了一场血腥的杀戮,却说,她不怕?
“为……为什么?”
李愈的声音,干涩而沙哑。
丫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我见过死的。”
这五个字,狠狠地扎进了李愈的心里!
“丫儿!”
此时,被扶起来的老农王四,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他听到孙女的话,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老泪纵横,一把抱住丫儿,嚎啕大哭。
“官爷啊!官爷!您有所不知啊!”
王四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前年,也是为了这天杀的丁税,丫儿她爹……她爹就是被活活打死在这院子里的啊!”
“她娘……她娘受不住,当天夜里,就……就悬了梁……”
“我们穷人家,连口薄皮棺材都买不起,只能用一张破草席卷了,埋在后山……”
“那一天,丫儿她……她就这么看着,一滴眼泪都没掉……”
“从那天起,她……她就再也没哭过……”
王四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李愈的胸口。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与愤怒,从心底里喷涌而出,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作痛!
他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书中字字句句都是仁义道德,天下大同。
可眼前的现实,却将那些华美的辞藻,撕得粉碎!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才会让一个七岁的孩子,对爹娘的惨死,对眼前的杀戮,都变得麻木不仁!
他亲手带来的正义,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他杀的,不过是两条无关紧要的老鼠。
而真正吃人的那个制度,那个世界,依旧高高在上!
就在李愈心神激荡之时,那个一直沉默的女孩,轻轻地从爷爷的怀里挣脱出来。
她再次看向李愈,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她不懂什么叫制度,也不懂什么叫世界。
但她看懂了。
这个穿着干净儒袍的读书人,和他身后的力量,能让那些欺负爷爷的坏人死去!
而这一切,似乎,都源于“读书”。
她想起了,爷爷在每一个吃不饱饭的夜里,抱着她,一遍遍地念叨着。
“丫儿啊,你要撑住……如今的刺史,是好官,是青天大老爷!”
“他给流民分了田,免了好多税,咱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听说,刺史还要办学堂,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要是你能去读书,将来……将来就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刺史”这四个字,是她这灰暗的童年中,唯一听过的,带着温度的词。
如果……如果我也能读书……
是不是,就能见到那位刺史大人?
是不是,就能像眼前这位官爷一样,拥有保护爷爷的力量?
她“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次,她的额头,磕得更重,更响。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用一种稚嫩却无比认真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喊道。
“官爷,丫儿……也想读书!”
“丫儿想……报效刺史!”
“报效”二字,吐字不清,带着浓浓的乡音。
李愈再也控制不住,眼眶瞬间红了。
他缓缓蹲下身,与女孩平视。
他伸出手,用那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孩枯黄的头发。
最终,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好。”
“本官……替刺史,答应你。”
………
翌日。
刺史府议事堂。
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清冷气息,却压不住堂内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凝重。
歙州但凡有些品级的文武官员,今日尽数到场。
他们按照官阶品级,分列两侧,一个个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
昨日,城南税吏被当街格杀,尸体高挂坊市示众的消息,已经如同一场十二级的地震,震动了整个歙州官场。
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位年轻的刺史,在经历了长达数月的隐忍与布局之后,似乎终于做出点什么了。
只是,无人知晓,这第一刀,会砍向何方。
张贺、吴鹤年等一众靠着刘靖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官员,此刻脸上写满了激动与期待。
他们知道,每一次风暴,都意味着旧秩序的崩塌和新机会的诞生。
而另一侧,歙州本地的官员们,则一个个面色凝重,如坐针毡。
这些官员大多家境殷实,甚至就是当地的士绅地主。
他们本能地感觉到,即将到来的,是一场针对他们的狂风暴雨。
唯有位列首席的别驾胡三公,此刻却闭目养神,手捋长须,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隐隐猜到了什么。
“刺史到——!”
随着门外一声悠长的唱喏,所有官员,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都在这一刻齐刷刷地站起身,躬身垂首,动作整齐划一。
刘靖龙行虎步,踏入堂中。
他依旧是一袭寻常的青色官袍,未着甲胄,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伐之气,却比任何坚甲利刃都更具压迫感。
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脸,将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不必多礼,都坐吧。”
待到众人落座,刘靖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本官入主歙州,已一年有余。”
“我只问诸位一句,如今的歙州,民心可用否?”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以张贺为首的官员立刻高声应道。
“回禀刺史,民心可用!”
这话,没有半分奉承。
这一年多来,刘靖整顿吏治,轻徭薄赋,兴修水利,开垦荒田,让无数流民有了安身立命之所,百姓无一不称他一声“青天大老爷”。
刘靖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
“既然民心可用……”
他顿了顿,对身旁的朱政和示意。
“那就让诸位,都看看这个吧。”
朱政和立刻捧着一摞厚厚的册子,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挨个分发给堂下众官。
官员们满心疑惑地接过册子,入手只觉沉甸甸的。
当他们翻开第一页,看清上面那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时,整个议事堂,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摊—丁—入—亩!”
“一—条—鞭—法!”
“火—耗—归—公!”
“啪嗒!”
一名出身大族的年老官员,吓得手一哆嗦,手中的册子应声落地,发出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更多的人,则是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仿佛看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怪物!
一名年轻的官员周显,更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他脑海中飞速地算了一笔账。
家中良田近千亩,按新法,每年要多缴近千贯的税!
这……这足以让家中裁撤一半的奴仆,新修的园林要停工……
这不只是割肉,这是在放血!
是在掘他周家的根!
他藏在官袍下的双手死死攥成了拳头,锋利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的恐惧与怨毒!
刘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当然知道这几本薄薄的册子,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场革命!
一场要将延续了千百年的旧秩序,彻底砸碎的血腥革命!
他心中清楚,改革,尤其是如此剧烈的改革,就得趁早。
最好是伴随着起事之时,用战火与杀戮,将新的制度,烙印进这片土地的骨子里!
否则,等到将来定鼎天下,各个利益集团早已盘根错节,如同附着在国家肌体上的巨大毒瘤,再想动刀,必然会遭到疯狂的反噬。
后世的雍正皇帝,推行这些国之善政,被那些利益受损的文人士绅,用笔杆子黑了数百年。
若非当时满清入关的屠刀余威尚在,恐怕这位铁血帝王,早就“意外落水”、“宫女勒颈”了。
刘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一年。
从废除苛捐杂税,到恢复两税法,再到鼓励开荒,兴修水利……
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今天。
如今,外部强敌暂时退避,内部民心归附。
时机,已然成熟!
待到堂下众人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刘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都看完了?”
“说说吧,各自的想法。”
张贺第一个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启禀刺史!此乃……此乃谋万世之基的传国仁政!下官……下官为能亲历此等变革,死而无憾!”
“下官附议!此法若能推行,天下百姓无不感念刺史大人恩德!”
吴鹤年等一众寒门出身的官员纷纷起身附和,言语间的激动与拥护,发自肺腑。
“奉承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刘靖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歌功颂德。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
“本官要的,不是赞美。”
“回去后,你们每一个人,都给本官写一份折子上来。”
“谈一谈,你们对这份册子的见解,推行之后,可能会遇到哪些阻力,又该如何解决。”
“本官要的,是能落到实处的法子,而不是空洞的口号。”
说完,他的目光扫过队伍里不少脸色煞白的官员,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补充道。
“当然,若是哪位觉得此法有碍自家田产,心中不忿,也可以在折子里写明。”
“本官,从不强人所难。”
此言一出,周显浑身一颤,如坠冰窟。
在场的老油条们更是心头剧震!
这不是体谅,这是“引蛇出洞”!
谁敢在折子里说半个“不”字,谁就是刺史屠刀下的第一个祭品!
“下官……领命!”
众人心中再无侥幸,齐声应道,声音里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
“都散了吧。”
刘靖吩咐道。
“胡别驾留下。”
很快,偌大的议事堂内,只剩下刘靖与胡三公二人。
刘靖亲自走下堂,为这位老人续上热茶,温声道。
“摊丁入亩,最先触动的,便是地主士绅的利益。”
“三公乃歙州大贤,德高望重,届时,免不了要多费些心,替本官……稳一稳人心。”
胡三公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
他没有去接那杯茶,而是猛地站起身,对着刘靖,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总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可这腐朽的世道,早已让圣贤书变成了士族圈养百姓的枷锁。
如今,刘靖要亲手砸碎这枷锁,他若拦,便是与天下苍生为敌,与煌煌大势为敌!
他胡家百年基业,若不能在这新朝浪潮中顺势而为,终将被碾为齑粉。
与其如此,不如赌上这把老骨头,为子孙后代,赌一个从龙之功!
想通了这一点,他拜得心悦诚服。
“刺史宽心!”
“摊丁入亩乃是利国利民的仁政,下官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会让其顺利推行下去!”
他抬起头,苍老的面容上,竟浮现出一股骇人的决绝。
“谁敢阻此大道,谁便是老夫的生死之敌!”
最后一句话,杀气腾腾。
文人杀起人来,有时比武夫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