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堂内局势一触即发,所有人神情凝重地望着对面。
此刻将门子弟这边包括秦章在内,一共只有六人,年龄在十七岁至二十六岁之间。
他们虽然在人数上处于下风,心里并无惧意,往常他们跟着秦章没少和京中纨绔较量,动手厮杀不在少数,如何会将眼前这些文弱书生当回事?
然而他们不能不忌惮对方的师承和官身,眼下打又不能打,骂又骂不过,这些将门子弟别提有多么憋屈。
连曹轩这种习惯唾面自干的家伙都眉头紧皱,更不必说素来飞扬跋扈的秦章。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心中的怒火。
方才薛淮那番话让他警醒。
今天之事说到底是他过于冒失,先不说薛淮那首词究竟有多好,他一上来就拿银子砸人,对于文人而言毫无疑问是极大的羞辱。
薛淮要是没有任何反击,不光他自己的清名会受损,甚至还会牵连到已故的薛明章。
这桩官司就算打到御前也是薛淮占理。
一念及此,秦章强压心中的躁郁,深吸一口气道:“方才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薛侍读怎么心眼小到这个程度?罢了,此事我不同你计较,还是说回那首词的事儿。”
听闻此言,曹轩只觉心里蛮不是滋味。
他知道秦章因为财路被断记恨薛淮,今日本就是受人之托有意在他面前提及瞻雪阁,原以为这家伙多多少少能让薛淮吃瘪,谁知他只长年纪不长脑子,看似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开口就被薛淮拿住话柄。
简直是烂泥糊不上墙。
在曹轩看来,今天显然找不成对方的麻烦,不如丢下两句狠话然后赶紧回家,往后再找机会下手,可是秦章显然咽不下这口气,哪怕他知道不能动手,依旧梗着脖颈妄图让薛淮低头。
“秦三少辱人在先,如今一句轻飘飘的玩笑就想揭过去。”
薛淮冷笑道:“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秦章皱眉,沉声道:“你待如何?”
薛淮微讽道:“做错事就要认错,难道镇远侯没有教过你这个道理?”
“让我给你赔礼?”
秦章脸上浮现一抹狰狞的笑意,缓缓道:“薛侍读,你莫要太过高看自己了。”
“没错,薛某是不能按着秦三少的脑袋赔礼致歉,那你为何还要站在这里?莫非想让我们请你喝酒?”
薛淮左右看了一眼,奇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脸皮厚到这个程度。”
周遭的年轻文官们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方才是我说话不谨慎。”
秦章脸色铁青,含恨道:“对此我向你致歉,但薛侍读是否也该给我一个解释?”
薛淮没将他含含糊糊的致歉当回事,反问道:“什么解释?”
秦章抬手指向被隔开站在远处的曲昭云,道:“京中谁不知道,我在这位曲行首身上花了金山银海,结果却被你横插一手。都说你清正自持,如今却干着损人利己的事儿,我凭什么要忍气吞声?今天你不把这件事说清楚,我决不与你善罢甘休。”
正如曹轩心里的猜测,秦章今日来瞻雪阁是为了找薛淮的麻烦,他本就不是那种能够沉住气的性子。
只是秦章没有料到,他一来瞻雪阁就收到曲昭云主动向薛淮示好的消息,刹那间险些气炸了肺。
他对曲昭云势在必得,这和对方的才情没有多大关系,主要因为这女子容貌生得美、身段窈窕勾人,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让秦章心动不已,只想她能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若非如此,他哪有耐心和曲昭云啰嗦,按照以往的脾性,他早就动用强硬的手段了。
结果他拉扯两个月还没得手,反倒被薛淮捷足先登,这让秦章如何能忍?
曲昭云确实有些害怕秦章混不吝的性子,所以明明不喜对方,也只能用委婉的手段避让,但如今因为她的缘故,秦章竟然要和薛淮不死不休,她只能攥紧双手上前一步说道:“小侯爷,奴家只是敬佩薛侍读的为人和才学,还请你嘴下留情。”
“你闭嘴。”
秦章冷冷吐出三个字,盯着薛淮说道:“薛侍读,今日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替曲昭云把我这几个月花在她身上的银子拿出来,要么留下你那首词,带着你的同年们离开瞻雪阁,我便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否则——”
他向对面的年轻文官们逐一看过去,寒声道:“我是个浑人,若是做了什么不太妥当的事情,诸位莫要见怪。”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薛淮、高廷弼乃至陈观岳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其他人未必真有这个胆气,因为秦章的父亲是提督五军营的镇远侯,秦家是大燕军中数一数二的武勋将门。
天家之下,秦家本就是第一档的门第。
沉默在蔓延,气氛在变化。
薛淮缓步而出,来到秦章的身前,冷静地看着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将门子弟。
秦章问道:“想好了吗?”
薛淮微微一笑,从容道:“秦三少,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
秦章双眼微眯,没有开口接话。
薛淮自顾自地说道:“我在想,你今日胡搅蛮缠到底是为哪般?我与曲行首是初见,大庭广众更谈不上私相授受,但你如此咄咄逼人委实风度全无。你说我心眼小,在我看来你才是心眼比针眼还小。更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我和曲行首君子论交,这与你秦三少何干?你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质问和干涉?”
秦章只觉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涌上脑门。
人群之外,曲昭云垂首低眉,眼神复杂。
薛淮盯着秦章的神情变化,忽地靠近轻声道:“你不可能提前知晓曲行首会向我讨要词作,所以你这般兴师问罪而来,肯定是专程来找我的麻烦。表面上你我无冤无仇,但是你对我的敌意几乎写在脸上,那就让我猜猜是为何。”
“以前我不曾弹劾过镇远侯府,唯一和你家有关联的地方,大概便是前不久的工部贪渎案。”
“我记得工部的管辖范围里,有一部分与军方有关,比如军田和军械武备,看来是我坏了你们挣钱的营生,所以你才这般不依不饶。”
“你今日来此是镇远侯的授意?不对,镇远侯没有这么蠢,这只能是你的自作主张。”
“所以……秦三少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喝兵血?”
“你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字怎么写。”
他的语调极其平缓,落入秦章耳中却如恶魔低语。
秦章猛地抬手拽住薛淮的衣领,双目仿若喷火,眼底深处却有几分惊惧。
“放手!快放手!”
“一介纨绔竟然如此张狂,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
“秦章,我回去之后必参你!”
“还有镇远侯!尔父子休想全身而退!”
陈观岳等人大怒,但是又担心上前会进一步刺激秦章,万一这厮血气上头伤到薛淮怎么办?
只能声色俱厉地怒斥。
曹轩等人亦是纷纷变色。
他们虽然就在旁边,但是薛淮刻意拉近和秦章的距离,声音又很轻,因此他们只能隐约听见几个字眼,不太清楚秦章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危险,因此也就无从劝说,只能再三让他冷静一些。
秦章双手掐着薛淮的衣领,毫不理会其他人,只咬牙问道:“你是不是活腻了?”
“秦章,其实你很可悲。”
薛淮清亮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秦章的内心,继续压低声音道:“你以为自己威风八面,其实满京城有谁真正瞧得起你?旁人看在镇远侯的面上叫你一声小侯爷,背地里却骂你是个废物纨绔。”
“所有人都看不起你,偏偏你也确实不争气。”
“就像现在,你明明不敢对我们这些文弱书生如何,却非要装出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难道你没发现自己很可笑?”
“说白了,你就是一个被秦老夫人宠坏的废物,赶紧回你的侯府做个富贵闲人,这才是你该做的事情。”
“我要是你,今日绝对不会来瞻雪阁。”
“免得自取其辱。”
薛淮一句又一句,犹如钢刀砍在秦章的心头,他忽地狰狞一喝,双手猛地用力,将薛淮朝后推了出去。
这是因为薛淮提到秦万里和秦老夫人,让他保留最后一丝理智。
秦章转身就走,但是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慌张的喊声。
“薛侍读!”
“薛兄!”
“景澈贤弟!”
秦章脚步一滞,他看向旁边的曹轩等人,发现这些伴当脸上浮现惊恐的神色。
转头望去,秦章的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陈观岳等人手忙脚乱地将薛淮搀扶起来。
秦章那一推让薛淮往后踉跄跌倒在地,谁知他倒下的位置刚好在桌案附近,他的额头不小心磕在了桌腿上。
一抹殷红出现在薛淮的额头上,给他俊逸的面庞染上几分悲壮之感。
曹轩心脏乱跳,暗呼不好,但是还没等他拽着秦章离开此地,就听一众年轻文官当中有人愤怒至极地怒吼道:“竖子欺人太甚!今天我和你们拼了!”
话音未落,便见吴璟一边嘶吼一边朝这边扑过来。
“士可杀不可辱!”
“武夫嚣张狠毒如斯,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跟他们拼了!”
二十余位年轻才俊一拥而上,将秦章等六人围在中间。
瞬间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