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像秦章这种胸无城府的纨绔子弟,以你如今的智慧足以轻松应对,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天子语调平缓,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犹如一柄钢刀,将薛淮从外到内剥得干干净净。
“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你像一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空有经世济民的抱负,却无相应的手段和心机,以为靠着一些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证据便能澄清玉宇。”
“朕看在你父亲的面上,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但你始终分不清理想和现实的区别。连沈望都教不好你,朕又怎能在你身上浪费过多的关注呢?”
“只是没想到九曲河畔的意外,居然让你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或许这就是你的命运。”
说到这儿,天子淡淡一笑,随即转身前行。
薛淮连忙跟上,陈顺则带着一群宫人远远跟在后面。
行走于富丽堂皇的宫闱之中,天子徐徐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朕为何能猜到你有离京之心。”
后半句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从他方才提出外放开始,薛淮就已经集中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林邈确实猜中了圣心,但只猜中了一半。
天子因为薛淮的咏梅词想到当年,故而稍有感触,但也仅此而已。
一位御宇十九载、大权独揽唯我独尊的帝王,怎么可能长时间沉湎在往事里?
他让薛淮留下奏对,追忆往昔只是次要的原因,重点则是拷问薛淮的内心。
他想知道薛淮为何要逃离中枢,这里面是否存在他不清楚的隐秘。
薛淮转瞬之间想到很多,他沉稳地说道:“陛下,臣知道自身存在诸多不足,便如陛下所言,空有抱负却不知该从何处着手。臣虽然入仕将近三年,仍旧年轻莽撞短见薄识,所以臣才想去地方历练。”
既然天子已经将话挑明,他再含糊其辞无疑是自讨苦吃,不如坦然承认。
但这并非天子想要听到的回答。
他没有过多苛责薛淮,只是淡然道:“这都是沈望教你的吧?他让你暂时远离朝堂风波,又教你如何达成这个目的,所以你在见到秦章出现的时候,当即想好如何利用他将此事闹大。你不必否认,秦章只是一个色厉内荏的纨绔,若非你再三刺激,他没有那个胆子对你动手,你这样做无非是想让朕嫌弃你是个惹祸精,从而将你远远地打发走。”
“陛下。”
薛淮可以在天子面前坦承自己寻求外放的心思,却不能给座师带来臆测圣心的罪名,因此诚恳地说道:“大司空从未对臣说过这些,他和先父一直教导臣要做一个于国于民有益之人。至于今日之事,臣之所以刺激秦章,只因心中有怒气。像他这样的勋贵子弟,不思报国安民,成日胡作非为,连朝廷官员都不放在眼里,臣就想将事情闹大,从而给他一个教训。”
天子不置可否。
他来到太掖池畔,走入那座水榭,陈顺连忙带人上前在石凳上铺好厚厚的坐垫。
天子落座,望着冬日清冷的水面,平静地说道:“别紧张,朕不会怪罪沈望。他这样做也是情有可原,你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既能伤人也易伤己。让你留在中枢的话,你早晚会闹出更大的风波,不如让你去地方历练沉淀几年,朕能理解他对你的良苦用心。”
薛淮觉得有些无奈。
双方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无论他如何解释与阐述,天子都没有在意的必要。
“沈望看重你,朕明白。”
天子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他不在意自身的入阁之路,却用工部贪渎案为你铺路,又帮你谋划脱身自保之法,可谓竭尽全力。”
太掖池的寒水沉默地铺展着,水面无波,倒映着灰白的天色和池边嵯峨的宫殿飞檐。
薛淮垂手侍立,池边的冷气沿着衣襟往里钻,让他精神愈发紧绷。
天子最后所言“竭尽全力”四字,隐隐带着几分讥讽。
下一刻,天子幽幽道:“看来朕的朝堂已经变成龙潭虎穴,亦或是择人而噬的猛兽,容不下一个年纪轻轻的翰林院侍读。”
“陛下,大司空绝无此意!”
薛淮不敢迟疑,连忙说道:“臣只坚信一点,大司空乃忠直之臣,同时他对臣只为尽到一位老师的职责。若无大司空点拨,臣至今仍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之徒。”
“沈望自然忠直。”
天子转头看着薛淮,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在这空旷寂静的水榭中异常清晰,“那你呢?你是朕钦点的探花郎,为何想要逃离中枢,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薛淮此刻只觉后背冷汗浸润,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决然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确有寻求外放的念头,这是因为臣想去地方历练自己,同时也是为了避避风头。”
天子闻言微微皱眉道:“避风头?”
薛淮豁出去说道:“因为臣这次把代王殿下得罪狠了,臣担心他禁足结束会出手报复。臣自身倒没什么值得担忧,可是臣的母亲、亲人和好友不同,他们承受不住一位亲王的报复。只要臣离开京城,时间一久,代王殿下心里的愤怒想必能逐渐淡去。”
水榭里只剩下北风刮过的簌簌声,薛淮手心全是汗,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片刻过后,天子冷声道:“蠢货。”
薛淮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天子继续说道:“朕既然要用你,又怎会漠视你的安危?朕确实无法掌控所有人的想法,但代王是朕的儿子,朕不许,他就不敢动你。朕原以为你长进了不少,如今看来还是不够聪明,连这么简单的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臣愚钝,请陛下恕罪。”
薛淮老老实实地挨训。
他那番话有些冒险,但是得益于他在天子心中树立的骨鲠形象,偶尔直言也在天子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而且这个理由很合理,毕竟代王的性情人尽皆知,他比秦章更乖张。
薛淮明白九真一假的道理,他在天子面前大部分表态都是真话,只在个别地方有所保留。
天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不再卖关子:“你当然愚钝!无论在京还是外放,只要你肯踏踏实实地做事,这都是为大燕效力,朕巴不得你们这些年轻的臣子去地方尽心做事,而非所有人挤破脑袋只想赖在中枢。”
原来如此!
薛淮瞬间反应过来,天子的不悦并非来源于他想外放,而是因为他自作主张多此一举。
他若想外放,大大方方地请奏便是,难道天子会不许?还是大燕朝廷离了他薛淮就无法运转?
想明白个中细节,薛淮愧疚地说道:“陛下恕罪,是臣小人之心了。”
“你是自作聪明。”
天子冷声批之,继而道:“方才朕说你不如你父亲,原因便在此处。当年扬州盐税积弊极深,薛卿入宫求见,开门见山地告诉朕,他要去扬州肃清盐政,还赋税于民,充盈国库。其志可嘉,其行堪敬,朕岂会不许?你好歹从小跟在薛卿身边,耳濡目染十二年,却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空有一身才华,不知于何处着力。”
薛淮无可争辩。
这一刻他忽然想通很多道理。
人是复杂的动物。
就拿眼前这位天子来说,登基时颇有圣君气象,如今耽于享乐不复当年雄心壮志,但这不代表他就变成了无能的昏君。
相反经过将近二十年的砥砺,天子的眼界比之如今的沈望恐怕还要更胜一筹。
区别在于他不能只盯着沈望一人,而沈望可以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天子身上。
但薛淮不是沈望。
他虽然两世为人,但前世并未达到足够的高度,如今来到这个世界直接面对掌控整个帝国的君王,自然不是对手,天子只需稍稍用力就能让他无从招架。
好在天子并非要折断他这把刀,见连番敲打之下,薛淮唯有垂首沉默,他便放缓语气说道:“明年春闱之后,朕允你离京外任。朕先给你提个醒,这次外放你若交不出一份让朕满意的答卷,往后就不必再回中枢了。”
事到如今,薛淮也只能应道:“臣定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的期许。”
“望你记得这句承诺。”
天子缓缓起身。
他走向水榭边缘,望着冬日太掖池萧瑟的景象:“薛淮,朕不要求你像你父亲那般圆融自如,但你往后要收起那点小聪明。无论在京还是地方,做好你本分职责的每件事,像一根楔子深深扎进去,立定自己的根基。如此,方不负薛卿留给你的护身金光。”
薛淮排除一应杂念,郑重道:“臣谨记陛下教诲。”
天子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深不见底,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许,也带着洞察一切的冷酷:“记住,当你身处风浪之中,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这是你父亲在扬州时最深刻的感悟,今日朕便代他送给你。”
薛淮无言,躬身一礼。
他缓缓直起身,水面倒映着他孤直的身影,在冬日灰白的天幕下显得有几分单薄,却又透出一股坚定的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