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翌日清早,府衙二堂。
谭明光打了一个哈欠,望着精神饱满的薛淮,不禁感慨道:“景澈贤弟,昨夜睡得可好?”
薛淮微笑道:“托府尊的福,一夜安眠。”
“还是年轻好啊。”谭明光由衷赞道:“你此行奔波千里不见风霜,若是换做愚兄,只怕早就累得叫苦连天。不过……磨刀不误砍柴工,依我之见,你不如先歇息三五日,养足精神再打理政务,如何?”
“多谢府尊体谅。”
薛淮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感激,随后道:“下官一早就来叨扰,其实是有两件事想和府尊商量。”
“但说无妨。”
“第一件事便是方才府尊所言,下官想休整三日,从大后天开始正式接手同知庶务。”
“可以,那第二件呢?”
“府尊,下官这是初次外放,之前一直在京中为官,对于地方风土人情不甚熟稔,定有诸多不通之处,还望大人多多提点。”
薛淮顿了一顿,略显凝重道:“昨夜下官回到住处之后,隐隐有些后悔,或许不该在宴席上扫了大家的兴。”
谭明光心中微动,望着对面年轻人诚恳的眼神,暗道谁说这位探花郎只知横冲直撞?他明明心思玲珑剔透,这不一大早就来探老夫的底细么?
薛淮明面上是在致歉,其实是在试探谭明光的态度,进而看清他是否在韬光养晦。
谭明光昨夜与幕僚聊了很久,他确实很羡慕薛淮身上朝气蓬勃锐意进取的特质,但也仅此而已。
他这一生仕途坎坷,前十二年一直困在从七品的位置上,一度因为灰心丧气生出离开官场的念头,好不容易才坚持下来。
后来也算不得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毕竟他是二甲进士出身,四十多岁才升为汉阳知府。
倘若他朝中有靠山,这个年纪未尝不能再努力一把,五十多岁的三品高官正当年。
问题就出在这里,谭明光不是没有想过寻一位靠山,然而那些大人物如何看得上他这样一个履历平平、年近半百的老头子?
故此,谭明光欣赏薛淮的勇毅、认可他的志向,却不会一时冲动与他并肩——二十多年宦海沉浮,早已磨平他的棱角和热血。
“你千万不要自责。”
谭明光微笑道:“这件事原本就是郑推官办的不妥,大家为你接风洗尘分属应当,但不该请来那么多风尘女子弄得人尽皆知,对你的官声影响不好。不过他亦是好心办了错事,还望贤弟莫要见怪。”
像他这样久经磨难的老官僚,自然不会轻易留下话柄,主打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谁都不会得罪。
薛淮亦笑道:“下官明白。”
“既然你来了,我们就聊聊往后的分工。”
谭明光显然不愿深入那个话题,继而道:“按照朝廷规制和吏部的章程,愚兄总领本府一切事务,在你到来之前,由刘通判、郑推官、胡经历、乔照磨和徐检校等人协助料理府衙政务。如今景澈贤弟来了,愚兄欢喜不尽,终于盼来一位得力臂助,往后定能使得本州物阜民丰。”
“府尊谬赞。”
薛淮冷静地说道:“下官此来便是请府尊厘定权责。”
“好说,好说。”
谭明光略作沉吟,徐徐道:“以愚兄之见,经历、照磨、检校等人各司其职,推官专司刑名诉讼、复核案件,通判分管赋税、徭役、文书诸事,贤弟则负责统管他们,如何?”
薛淮微微一怔。
这倒不是他故作姿态,而是依照常理而言,统管这些属官原本是知府的权力范围。
虽说这不代表谭明光就失去了对应的权限,只是给予薛淮一个名正言顺撬动府衙格局的由头,但是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主官十分少见。
仿佛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谭明光更进一步道:“除此之外,贤弟还要分管水利、盐务、漕运和粮储诸事。”
“这……”
若说先前薛淮好歹有些心理准备,此刻真的是面露惊讶。
谭明光所言四项政务乃是扬州府的重中之重,水利关系到境内江防安危,粮储关系到百姓民生稳定,至于盐务和漕运更是扬州赋税收入的大头。
简而言之,谭明光这是将府衙大权拱手相让,若是薛淮心黑手狠,完全可以直接架空这位府尊大人。
望着中年男人面上和煦的笑意,薛淮觉得这或许也是对方的试探,因此谦逊地说道:“府尊如此信任下官,实令下官感佩莫名,只是下官年轻资浅,能力多有不足,岂能担此重任?还请府尊斟酌一二。”
“贤弟莫要过谦。”
谭明光摆摆手,情真意切地说道:“你是国朝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先有薛文肃公的言传身教,后有大司空的倾囊相授,单论才学胜过愚兄远矣。若说以前你还缺了几分历练,这大半年来你取得的成就足以令人心服口服。所谓能者多劳,贤弟既然胸怀抱负,岂能踌躇不前呢?”
“府尊误会了。”
薛淮诚恳地说道:“下官并非刻意推诿,只是下官初来乍到,倘若冒然领受诸多权责,难免会引起物议。”
谭明光坦然道:“贤弟肯定明白一个道理,成大事者当不惧流言,你若是继续推辞不就,莫非是担心愚兄在给你挖坑?”
薛淮摇头道:“府尊胸怀宽广为人光明磊落,下官岂会有这等小人之心?”
“那便如此说定了。”
谭明光不再迟疑,坚定地说道:“贤弟且休整三日,届时再担当重任。愚兄相信在你的操持之下,扬州百姓定能安居乐业,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这一刻他眼中满是热切的期许。
大半个月前当他得知薛淮便是新任同知,一直在思考要如何对待这位翰林新贵,思来想去左右为难,直到昨夜亲眼见到薛淮果断的应对,他才下定决心。
他只求安稳二字,不愿掺和进薛淮的志向和抱负,但这不代表他要和薛淮作对,相反他可以在能力范围之内,给予薛淮最大的便利。
总而言之,他既然能放权给刘让等人,缘何不能放权给薛淮?
更深一层的考虑,他这样做虽然有可能被上面评为庸才,至少能把可以预见的风险转嫁到薛淮身上,由他去和扬州本地官绅斗法,事成之后少不了他这位知府的功劳,倘若薛淮失败,下面的人也不会将战火烧到他身上。
当此时,薛淮也反应过来。
望着神情和煦亲善的谭明光,薛淮心中感触良多。
这位府尊大人已经领悟明哲保身的真谛,不过这样也好,他不奢求如泥鳅一般滑溜的谭明光能成为助力,于他而言对方做到这个程度便已足够。
一念及此,薛淮起身行礼道:“府尊殷切期望,下官必铭记在心。”
“诶,无需多礼。”
谭明光抬手虚按,又提醒道:“贤弟,你们薛家和本城沈家乃是世交,不妨趁着有闲暇去拜望一番。”
“下官正有此打算。”
薛淮顺势道:“府尊,下官告辞了。”
谭明光起身笑道:“好。”
他亲自将薛淮送到门外,望着对方挺拔的背影,心中默念道:“老夫只能帮你到这个地步,是成是败,就得看你自己的手腕和造化了。”
……
城西,沈园。
闺房之中,少女对镜梳妆。
丫鬟芸儿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说道:“小姐,你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说,昨夜影园可热闹了。”
沈青鸾拈起一片胭脂,问道:“有多热闹?”
“为了给薛厅尊接风洗尘,府衙里大大小小的官儿都去了,还请来……”
芸儿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闭上嘴巴。
“请了谁?”
沈青鸾望着铜镜里芸儿刻意躲在后面的小脸,似笑非笑地问着。
芸儿曾经跟着沈青鸾北上入京,自然知道一些小姐的心事,因此小心翼翼地说道:“据说有人请来涵碧轩的绛雪和流霞舟的景砚卿,为薛厅尊献艺佐兴。”
“哦。”
沈青鸾看不出喜怒,只是握住胭脂的右手不由自主地用力,眼底深处闪过一抹委屈。
芸儿见状连忙说道:“不过小姐你放心,薛厅尊与那两位清清白白,最后还直言告诫那些官儿,让他们往后不得再弄出这等排场,身为朝廷命官理当爱惜百姓,不能恣意浪费民脂民膏。”
沈青鸾的脸色瞬间转晴,她放下胭脂,用左手轻拍丫鬟的手臂,一叠声地问道:“什么叫清清白白?难道淮哥哥会胡来不成?还有什么叫我放心?我放心什么?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何要放心呢?”
芸儿笑着避让,求饶道:“小姐,婢子说错话了,只是觉得小姐和薛厅尊从小一起长大,自与旁人不同。小姐理应关心薛厅尊,毕竟你们情同兄妹——不是!”
她赶紧捂住嘴,眼睛瞪大,满是惶恐之色。
沈青鸾白了她一眼,笑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芸儿这才放下心来,她服侍沈青鸾多年,知道她并未真的生气。
便在这时,又一名丫鬟快步进入房内,急促地说道:“小姐,夫人让你尽快收拾妥当去正堂,薛厅尊稍后就会登门拜访,已经派人提前来知会了!”
“呀。”
沈青鸾脸上绽放激动的喜悦,略显慌乱地对芸儿等人说道:“快,帮我上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