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秀
“起来”二字铿锵有力,震得赵光义心神乱颤。
望着站在身前的赵德秀,向来善用唇舌之利的赵光义,这一刻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赵德秀奉皇命而来。
皇权威严而深重,是皇权在让他起来,唇舌再利,焉能又焉敢抵抗?
赵光义心中再多不甘,在众将的虎视下,亦不得不缓缓起身。
要是赵光义不想起身,诸将中多的是大力士,他们可以帮忙。
缓慢的动作,体现了赵光义的不舍。
帐内众将,听到赵德秀携带不满的“起来”话语后,脸上都浮现满足的神色。
这一刻在他们的眼中,赵德秀已变成赵匡胤的化身。
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匡胤,正通过赵德秀,表露出对赵光义的不满。
意识到这点后,众将脸上纷纷浮现感动之色:
陛下英明!
让众将感动的还不止这点。
赵光义动作再慢,亦改变不了失位的结局。
等赵光义起身后,赵德秀直接越过他,大大方方地站在了主将尊位上。
接着吕端就展开圣旨,在帐内高声朗读起来。
圣旨中的内容,主要有两点:
第一点是确认赵德秀大军主将的身份,并给他临机专断之权。
第二点是赵匡胤对赵光义的斥责之语。
赵匡胤深知以田重进的性格,连他都忍不住上书,说明军中对赵光义有怨言的人不在少数。
军队是猛兽,猛兽有怨,是容易出事的。
为散军中怨气,斥责赵光义是必要之举。
吕端语气严厉,让圣旨中的斥责之语更显几分凌厉。
听着圣旨中的斥责之语,赵光义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自从主位起身后,赵光义就灰溜溜了来到了众将坐席中。
而随着帐内响起吕端的斥责声,赵光义身遭众将,悄悄的将坐席拉远了一些。
赵德秀一直在注视着赵光义的神色。
被当众斥责,赵光义神色中自有羞愧。
说实话,得亏赵匡胤还不知“驴车”一事,不然圣旨中何止是斥责之语?
赵德秀不是没见过,赵匡胤气愤起来,挥舞着手中玉斧骂人的模样。
当吕端的斥责声停歇后,众将心中的怨气,已然消散了不少。
赵德秀坐下后将目光从赵光义身上抽回,他看向诸将,问起了一件关键的事:
“自吾入淮南,听闻我军数胜,功劳可都有记录在簿?”
先前宋军的数胜,现在想来都是李重进的诈败。
然普通士兵不懂军略,在他们看来,胜就是胜。
见赵德秀问起这一事,田重进连忙回道:
“军中都虞侯,都有记录。”
听到这一回答,赵德秀点了点头。
“滁州在望,缘何不攻?
传令三军,攻下滁州日,吾据功发赏。”
赵德秀下达了来淮南的第二道军令。
第一道军令,是杖责崔彦进,此为罚。
第二道军令就是发赏。
赏罚并举,赵德秀的用意很明显,他是想尽快稳定住宋军的军心。
赵德秀话音刚落,帐内诸将脸上流露出喜色。
“太原王英明!”
赏罚分明,方是名将风范。
见诸将喜意满面,赵德秀继而说道:
“来安一败,军中或许会有退兵之言论。
在部分将领看来,李重进困居淮南,我军退兵回朝后休整再战,并非不行。
但淮南一地归属,攸关国家东南半壁安危。
依吾所料,李重进谋逆,必派有使者与南唐相勾连。
若我军一退,则南唐认为我军胆怯,李重进可依。
一旦南唐军与李重进同流合污,则淮南千里沃土,将不再是国家所有。
自入淮南那一刻起,我军就再无退路。
不破叛军,誓不回转!”
尽管初至军中,但军队一逢失利,就会出现退兵言论是寻常的事。
赵德秀宣明利害,就是想打消军中的这一念头。
众将都从赵德秀口中,听出了他的决心。
在仔细思考了赵德秀的分析后,诸将都对赵德秀的话表示信服。
不知不觉间,赵德秀与赵光义的差别,正明显的在诸将面前显露。
面对军中的不同声音,赵光义的做法是“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而赵德秀是先对不同声音表示理解,然后再有理有据的提出自身看法。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做法一出,哪一个做法更能得到诸将的拥护,是显而易见的。
帐内诸将在田重进与王全斌的带领下,齐齐起身对着赵德秀拜道:
“遵太原王命!”
诸将声音响亮,听得赵德秀面露笑意。
军心尚在,此战大有可为。
诸将齐拜后,赵德秀留下田重进、潘美等人,并示意其余人等先行退下。
等其他将领走后,赵光义有些坐不住了。
赵光义的脸皮,天下一绝。
不论方才心中羞愧情绪多浓,当下都已消散无踪。
“德秀”
欲要说什么的赵光义,情急之下习惯性的喊起了赵德秀的名字。
这可让吕端不高兴了。
吕端正色挺身,盯着赵光义道:
“侯与王,下与上,军中上下分明,岂可逾距?
郡侯,当称我主为王!”
在皇室的家庭宴会中,皇室论不论叔侄之分,那是天家私事。
在外界,上下界限必须分明。
吕端说完后,就直勾勾的盯着赵光义,等着赵光义对称呼做出修改。
被吕端盯着的赵光义,无奈之下只能转口唤道:
“太原王。”
听到这一声称呼,吕端才满意的将挺直的身体放软。
要是赵光义执意不改,他都准备开喷了。
当吕端将目光移开后,赵光义急忙说道:
“来安一战中,四散而逃的士卒,太原王不准备做出惩戒吗?”
赵光义这话一出,王全斌人都快麻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赵德秀还未到来前,王全斌对赵德秀的了解,大多限于传闻。
传闻多夸大,让王全斌并不怎么相信。
而当刚才亲眼做过赵德秀的举措后,王全斌心中对赵德秀是有着敬佩的。
赏罚并举,坚定心志。
赵德秀初至后的这两个举措,成功地将日渐颓丧的军心,给重新收拾起来。
眼看着大军的局势,正有着变好的趋势。
在这关头,赵光义又出来闹幺蛾子。
按照常理,士卒临阵脱逃自然是死罪。
然在五代中,军法再严苛,有时亦要根据实际情况判定。
来安一战,身为主将的赵光义先逃,失去指挥的宋军,除去逃离外还能如何?
赵光义不是不知这一道理。
他之所以要建议处罚来安县外战败的士卒,在于他想将战败的罪责,大多推到士卒的身上。
若赵德秀还未来,尚为主将的他,就会亲自操办这一件事。
赵光义的提议,让田重进等人不齿,更不必说赵德秀。
“军中赏罚,皆出主将一人之命。
今将权已移,郡侯旁听即可,建言却是不必。”
赵德秀说完后,就扭头不再看赵光义。
要不是在来淮南前,赵匡胤有嘱咐过赵德秀,让他多多提点赵光义一番。
早在方才,赵德秀就已找个由头,将赵光义给赶回汴京了。
既无法做不到眼不见为净,那就让赵光义闭口不言。
赵德秀的话,让赵光义失望的耷拉了下头。
赵光义的垂头丧气,让潘美及田重进暗喜。
当某人不再聒噪后,田重进就开口问道:
“我军拿下滁州后,是否要直接进逼扬州?”
若不是赵光义先前阻止,滁州早该被宋军拿下。
听到田重进的提议后,赵德秀摆摆手道:
“时移世易,我军当下首要之务,是先拿下滁州休整一番。”
兵法一事,虽千变万化,然有几条基本原则不会改变。
其中有一条就是:军心稳定,士气高昂,是获胜的基础。
宋军刚进入淮南时,刚获得潞州一战胜利的他们,士气是相当高昂的。
反观叛军,士气并不算高涨。
否则来安县一战,拥兵数万的李重进不会只带来数千精锐。
然来安县一战后,战场的情势已发生变化。
叛军士气高涨,反抗朝廷之心大起。
若这时宋军贸然与叛军野战,并未有多大的把握获胜。
赵德秀的话,让潘美及王全斌点了点头。
点完头后,潘美开口说道:
“太原王所言有理,休整是当务之急。
然叛军初胜一场,李重进在淮南又多有威望。
若我军迟迟不迎战,长久相抗下,我军的局势恐会进一步恶化。
末将担心,时日一久,淮南其他州亦会响应李重进。”
整片淮南地域,州足足有十几个。
当年初定淮南后,身为淮南节度使的李重进,十数个淮南地域内的州皆受他管辖。
后来周世宗感觉李重进势力太大,将淮南境内的数州划归给其他节度使。
这一举动,虽有效削弱了李重进的势力,但被划分出的数州中,有不少官吏是李重进时期委任的。
那些官吏要是见官军对叛军“无可奈何”,难保不会群起响应。
而要是整片淮南地域都响应李重进,正如赵德秀刚才担忧的那般,南唐、南平等国会无动于衷吗?
潘美一针见血,让赵德秀看他的目光多有欣赏。
不能怪赵德秀见一个爱一个,潘美长得又帅又有才干,这样的人谁会不喜欢。
“仲询所言,却是我军当下之最大难题。”
“然破局之法,并非没有。”
赵德秀这话一出,引得帐内众人脸上露出惊诧。
这当中,就包括着一直在旁旁听的赵光义。
虽被禁言,然赵光义一直在思考着潘美的话。
从潘美的话中,赵光义意识到当下的战局,有可能会对宋军变得越来越不利。
身为始作俑者的他,自我怪罪的心思不会有,却难免会筹谋着破局之策。
筹谋许久后,赵光义只能道一声无奈。
同时赵光义亦不认为,初至淮南的赵德秀,一时之间能有什么破局之策。
结果这一推断刚出现,赵德秀便自信的说出“他有破局之法”。
这怎能不让赵光义感到震惊——差距真就这么大?
在潘美等人惊诧的目光下,赵德秀笑道:
“吾有一支奇兵,可攻叛军之后!”
这话一出,赵光义思绪几乎宕机。
奇兵?
我军哪有奇兵!
南唐,江宁府。
以曹彬为首的使团,在金陵城中居住已有一段时日。
在这段时日中,曹彬如愿的拿到了,南唐愿奉大宋为宗主国的国书。
拿到国书后,曹彬并未第一时间离去—他在等着赵德秀的密信。
当时光悄然迈入九月之际,赵德秀的密信,终于送至他的手中。
看完密信中的内容后,曹彬遣人去告知李从嘉,两日后他便要启程回国。
得知此消息的李从嘉,大喜过望。
尽管这段时日中,大宋使团除去参加宴饮外,一直恪守本分,很少踏出过使馆。
但国家腹心处有着宗主国使团,还是让李从嘉有些如芒在背。
李从嘉的确收到过,来自李重进的书信。
对于援助李重进一事,李从嘉从始至终都保持着观望的态度。
这一件事,在金陵城内不少人知道。
李从嘉担心会有暗通大宋的朝臣,将这件事透露给曹彬等人。
在未确定要与宋朝撕破脸皮前,李从嘉自然不想与宋朝交恶。
今曹彬等人主动有意离去,可谓是让李从嘉心中的一块大石悄然落地。
因心中欣喜,李从嘉在曹彬等人离去的前一日,于皇宫中举办了盛大的宴会。
宴会中,喝醉酒的李从嘉在卢多逊的吹捧下,更是表示第二日会亲自相送。
身为一国储君,总不能当众言而无信。
第二日清晨,李从嘉果真领着一众大臣,将曹彬等人一路送至港口处。
李从嘉此举,亦是为之前他的怠慢致歉。
送至港口后,本想回城的李从嘉,却被曹彬一把抓住了手腕。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让李从嘉脸色微变。
“尊,尊使这是何意?”
面对李从嘉声音微颤的询问,曹彬笑着说道:
“既已送至港口,何不再送至船上。
殿下厚待之礼,我回朝后定会向陛下美言。“
打心底里,李从嘉是不想遵从曹彬的。
可这时一旁的卢多逊,似不经意间露出了腰间的匕首,这吓得李从嘉连连说道:
“送,一定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