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藩镇过于凶猛
半个时辰前。
赤色的长龙蜿蜒于官道之上,鼓乐喧天,旌旗蔽日。
这支迎亲的队伍,从丹徒出发,一路浩浩荡荡,所过之处,无不引来万众瞩目。
队伍的最前方,吴鹤年骑在一匹神气的高头大马之上。
他今日的妆扮可谓煞费苦心,脸上敷的白粉厚得像一层精致的面具,将他平日里的书卷气遮掩得严严实实,鬓角斜插着两朵硕大的红牡丹,随着马步的颠簸而颤颤巍巍,平添了几分滑稽的喜庆。
他身侧,另一匹神骏非凡的骏马亦步亦趋。
那马通体四蹄矫健,双目有神,正是歙州刺史刘靖的专属坐骑——紫锥。
此刻,紫锥背上空无一人,只在鞍上系着一朵斗大的红绸牡丹,无声地昭告着新郎官的身份与尊贵,也向世人宣告,刺史大人虽未亲至,其威仪与诚意却丝毫不减。
队伍行至甜水村口,此地已是清河崔氏族人聚居之所。
早已等候多时的村民们瞬间沸腾,如潮水般涌向道路两旁,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争相一睹这百年难遇的盛大场面。
“来了!来了!刘使君的迎亲队伍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人群便彻底炸开了锅。
迎亲队伍里早有准备的仆役们,各个膀大腰圆,脸上堆着笑,从随行的箱笼中抓起一把把崭新锃亮的开元通宝,混杂着一些银角子,笑着朝人群中泼洒而去。
铜钱在空中划出金色的弧线,如一场富贵的骤雨,霎时间引得一片哄抢和欢呼。
孩子们笑着闹着在地上翻滚,大人们也顾不得体面,纷纷弯腰争抢,抢到一枚铜钱,便是一份喜气,一份吉利。
“恭贺使君!贺喜夫人!愿使君与夫人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永结同心!”
就在一片铜钱的叮当声中,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尖叫!
“天爷啊!是银子!我抢到银子了!”
一个汉子高高举起手中一块不规则的、亮闪闪的金属,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
“真的是银角子!”
“刘使君太大方了!连银子都撒!”
这一声喊,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凉水,人群瞬间沸腾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红了眼,更加疯狂地向前拥挤,希望能成为下一个幸运儿。
无论是抢到钱的,还是没抢到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气,嘴里尽是吉利话。
对于他们而言,崔家有女嫁与雄踞一方的歙州刺史,乃是光耀门楣的天大喜事,亦是他们这些依附于崔氏的乡民与有荣焉的谈资。
眼看前方那座宏伟的府邸轮廓越来越清晰,飞檐斗拱,气势非凡,正是清河崔氏在丹阳的本宅。
狗子催动胯下战马,赶到吴鹤年身边。
他那张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脸庞也被抹得煞白,嘴唇涂着一层鲜红的胭脂,配上鬓角那两朵颤巍巍的大花,活像个刚从戏台上下来的黑脸妖王。
“吴司马。”
狗子压低了声音,粗犷的嗓音显得有些别扭,眼神却不自觉地往吴鹤年那身单薄的儒衫上瞟。
“俺说,你最好还是在里面穿件软甲。待会儿入门,怕是不好捱。”
“嗯?”
吴鹤年正端坐马上,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闻言,眉毛一挑,颇有几分自得地说道:“此乃礼服,代表的是刺史大人的颜面,岂能与甲胄混穿?成何体统!”
“体统?”
狗子撇了撇嘴,一脸“你怕是没挨过打”的表情:“体统能当饭吃?能挡棍子?”
他凑得更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吴司马,俺不是吓唬你。俺上次给俺们都头当傧相,那还是在乡里,被那帮新妇的姐妹们用裹了红绸的擀面杖打得三天没下得了床!那棍子,梆梆硬!”
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崔家是啥地方?天下闻名的顶级门阀!”
“今日来的宾客里,光是那些待字闺中的小姐、新妇,怕就不下三十个……这‘打女婿’的习俗,俺可是在西京见识过的,那些娘子们下手,可没轻没重的。”
打女婿,又称“闹婿”,乃是唐时流传下来的婚俗。
新郎官带着傧相去闺阁“抢亲”时,新娘的女伴们会用红绸包裹的木棍、漆杖“招待”一番,既是考验新郎的诚意,也是为新婚增添热闹吉利的气氛。
寻常人家尚且如此,何况是崔氏这等规矩森严的世家大族。
吴鹤年闻言,却并未如狗子预想般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反而苦笑一声,同样压低声音道:“你以为我不知?”
“此乃礼数,不可废也。”
“我今日乃是主公的傧相,代表的是主公的脸面!”
“这顿打,我非挨不可,而且须得挨得从容,挨得体面!”
“主公的威仪,今日就得靠我这张脸来挣了!”
他这话说的声音虽轻,语气中却带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
狗子一愣,他本以为这白面书生最是惜身,没想到竟有这等觉悟。
再看吴鹤年那张视死如归的脸,竟品出了一丝悲壮的意味,心中不由得肃然起敬,郑重地抱了抱拳:“吴司马,高义!俺佩服你!”
“待会儿俺跟在你身后,替你分担些。”
吴鹤年摆了摆手,正色道:“不必,你护好自己便是。”
“你是玄山都的都头,一身武勇,若表现得太过轻松,反倒显得崔家的女眷们待客不周,落了她们的面子。”
“你我二人,一个文,一个武,正要各司其职。”
狗子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这文人的道道果然复杂,但既然吴司马都这么说了,他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队伍已在崔府正门前缓缓停下。
府门洞开,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巨大的双喜剪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条崭新的大红地毡从门内一直铺到官道之上,足有百步之长。
崔氏当代家主崔瞿,身着一身绛紫色寿字团花纹样的锦袍,虽已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目光如炬。
他亲率一众崔氏的核心族人与满堂宾客,立于门前相迎,这份礼遇,不可谓不重。
吴鹤年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郑重地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幞头与身上的儒衫,在一片瞩目之中,昂首阔步上前。
他先是对着崔瞿行了一个标准的叉手礼,随后朗声唱喏,将手中那卷写满了聘礼与嫁妆的礼单公之于众。
他每念出一项,周围便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聘礼之厚重,早已超出了寻常婚嫁的范畴,更像是一次豪赌,是一方雄主在向天下展示他的财力与决心。
当嫁妆的清单也被念出时,满堂宾客更是彻底震动。
这是一场真正的强强联合,一场足以搅动江南乃至天下风云的世纪豪门联姻。
礼毕,崔瞿满面红光,上前一步扶起吴鹤年,朗声笑道:“有劳吴司马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请!”
吴鹤年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带着同样心中打鼓的狗子等人,在一众崔氏族人与宾客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踏入了崔府。
穿过宾客云集、觥筹交错的前厅,绕过几处假山回廊,一行人终于来到后院深处的闺阁。
那是一座精致典雅的小楼,楼前种满了各色奇花异草,此刻,门前却站着十数名盛装打扮的女眷,个个环佩叮当,笑意盈盈。
她们人手一根裹着红绸的木棍,排成两列,形成一道靓丽而又“危险”的风景线。
门前,十数名盛装女眷手持红绸木棍,笑意盈盈地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
她们都是崔莺莺自小一同长大的闺中密友,或是族中的堂姐妹、表姐妹,此刻叽叽喳喳,如同一群拦住去路的美丽莺雀,阵仗虽大,却满是喜庆的玩闹之意。
吴鹤年刚一上前,还未开口,一个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便抢先开口,她一双杏眼灵动狡黠,脆生生地说道。
“来者可是歙州来的吴司马?”
吴鹤年连忙拱手:“正是在下。”
话音未落,另一个穿着粉色衫裙的少女便掩口笑道:“嘻嘻,我家莺莺姐姐金枝玉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接走的。想过我们姐妹这一关,须得留下买路财!”
吴鹤年一愣:“买路财?不知各位小姐所指……”
少女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娇笑,此起彼伏。
“我们不要金,也不要银,只要吴司马你腹中的锦绣文章!”
“就是!按照规矩,须得先作一首催妆诗,让我们这些姐妹们满意了,才能让开这第一道关卡!”
催妆诗,考验的是新郎或傧相的才情。
吴鹤年身为名士,对此自然是信手拈来。
他定了定神,目光扫过眼前这些娇俏中带着一丝刁蛮的女眷,略一思索,便朗声道。
“凤箫声动催云起,鸾镜台前画月眉。
此去蓬莱无远道,春风一夜渡江来。”
此诗一出,闺阁门前原本叽叽喳喳的娇笑声,竟瞬间为之一静。
那十数名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崔氏才女,此刻都微微睁大了美目,各自在心中默念品味着那四句诗,脸上原本的玩闹之色,渐渐被一抹惊艳所取代。
短暂的寂静过后,才有人发出一声由衷的轻叹。
“凤箫声动催云起,鸾镜台前画月眉……好工整的对仗,好一幅迎亲梳妆图!”
那位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眼中异彩连连,她看向吴鹤年的目光,已经从之前的刁难,变成了几分欣赏以及一缕别样的神色。
“何止是工整!”
另一位粉裙少女立刻接口,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动:“你们品品最后一句——‘春风一夜渡江来’!这哪里是写迎亲,这分明是写刘使君的万丈雄心啊!以春风席卷江南,好大的气魄!”
此言一出,众女眷如梦初醒,纷纷点头,看向吴鹤年的眼神里,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深深的折服与敬佩。
原本以为只是个涂脂抹粉的滑稽傧相,谁曾想,竟是个能出口成章的大才子!
歙州刘靖麾下,竟有如此人物!
那为首的黄裙少女,对着吴鹤年盈盈一福,语气已是十分客气:“吴司马大才,小女子佩服。”
“这第一关,算您过了。”
她顿了顿,狡黠一笑,让开了半个身位,露出了身后那扇紧闭的闺阁大门。
“不过,诗才过了,还得看您的‘武勇’。这第二关,可就得凭真本事往里闯了!”
吴鹤年心中松了口气,暗道这第一关比想象中容易。
他正欲迈步上前,去叩开那扇闺阁大门之时。
身后,一只粗糙的大手却如铁钳般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狗子。
吴司马!”
狗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听俺一句!此门之后,便是刀山火海!切记,进门便护住天灵盖,弯腰如虾米,啥也别管,闷头往里死冲!冲到主母面前,方能得一线生机!”
吴鹤年闻言,缓缓转过头。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远。
他轻轻地,挣脱了狗子的手。
他没有说话,只是给了狗子一个眼神。
那眼神在说:你不懂。
我辈读书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今日,我为刺史颜面而来,为大婚之礼而来,岂能如丧家之犬般冲撞?
纵前方有十数女眷,棍棒如林,吾亦当……
昂首挺胸,慨然赴之!
他转过身,背影在众人眼中,竟有几分萧索与伟岸。
然后,在狗子那“看傻子”一般的目光中,吴鹤年昂首,挺胸,对着那扇雕花闺阁大门,庄重地……
推开了它。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门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与门外的十几人相比,屋内的阵仗更大。
足足二十多名手持红绸木棍的女眷,分列两旁,个个笑靥如花地看着他,那眼神,活像一群看到了肥羊的饿狼。
吴鹤年心中一凛,但依旧保持着风度,昂首挺胸,正要开口说几句“各位夫人小姐有礼了”之类的场面话。
“打!”
不知是谁娇叱一声,刹那间,棍影如林,带着一阵阵或浓或淡的香风,劈头盖脸地就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