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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091【舍得】

相国在上
殿内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薛淮仔细一想,大概能理解天子震怒的缘由。

这其实是一个脸面的问题。

过往历次科举春闱之中,大规模舞弊的情况不多见,但是很难找到绝对公正的一届,基本上每次都会或多或少有徇私之举。

对于这种事情,天子一般不会穷追不放,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简单处理几名官员敲打一下庙堂诸公。

但是这次不同,天子事前反复告诫孙岳二人,将亲自拟定的考题一直放在宫中更是明确的态度,总而言之他希望今科春闱能够尽量做到公平公正。

孙岳二人要是有那个本事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倒也罢了,偏偏又被薛淮揭开了盖子,天子一看他们居然不把圣意当回事,焉有不怒之理?

天子甚至一改往日的言语风格,直白到七岁小儿都能听懂,就是不想再给孙炎和岳仲明继续狡辩的机会。

当此时,孙炎面色灰败,愧然道:“还请陛下息怒。臣对此事无可辩解,贡院内无论发生何事,都是臣和岳侍郎的责任。臣入仕近四十年,能有今日皆因先帝与陛下的提携看重,如今犯下这等失察大罪,臣身为主考责任最重,任何理由皆是狡辩,只求陛下念臣数十年勤恳的份上,许臣乞骸骨告老归乡。”

旁边的岳仲明忍不住暗骂一声老不死的。

他今年才四十出头,官路才走到一半,哪里舍得这还没坐热的礼部侍郎一职?

可是孙炎这个老东西见势不妙直接一退到底,反正天子总不能因为这件事砍他的脑袋,顶多就是辞官归乡。

问题在于孙炎年近六十,顶着一品内阁大学士的头衔回去也算衣锦还乡,他岳仲明这个年纪也要学着乞骸骨,岂不是会成为世人口中的笑柄?

想到这儿,岳仲明的脸色愈发难看,偏偏他又不能继续沉默,要不然在天子心中,他可就被孙炎彻底比下去了,当下也只好亦步亦趋地认罪。

御案之后,天子冷漠地看着二人。

他看得出岳仲明的犹豫不舍,也明白孙炎看似惶恐实则镇定的真面目。

看来哪怕只是一个没有多少实权的“泥塑”阁老,也要远远胜过外强中干的岳仲明。

孙炎的底气在于春闱刚刚结束,殿试还未举行。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两位主考同时被问责,今科春闱的公正性必然要打一个极大的折扣,届时说不定会闹出怎样离谱的传言,而这会大大加深士林和民间对于朝廷的猜疑。

这显然不是天子想要看到的局面。

孙炎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无比干脆地服软低头,其实是在建议天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要弄得朝野甚嚣尘上。

天子目光冷峻,一字一句道:“阁老此言不妥,眼下还未查明原委,若是就此让你辞官,世人岂不认为朕是个是非不明的糊涂皇帝?”

听闻此言,孙炎心中一紧,暗暗大呼不妙。

天子的反应和他的预想完全不一样。

那日在贡院至公堂内,当薛淮当众揭露割卷一事,孙炎便想到会有今日之局面,天子不可能对此事视而不见。

但他觉得这委实不算什么大事,工部窝案闹得那么难看,薛明纶不也只是辞官抵罪么?

既然陛下要扶持次辅制衡宁党,那他身为欧阳晦在内阁仅有的助力,天子理应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将他喊打喊杀。

然而现在天子摆明要彻查,这又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饶是孙炎一辈子宦海沉浮,这会也摸不清天子的心思,不由得愈发畏惧。

他吞咽着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乃圣天子,大燕百姓莫不敬仰,怎会有那种无君无父之辈?”

“无君无父……说得好。”

天子幽深的眼神望向岳仲明,继而道:“岳侍郎,朕记得翰林院编修柳彧和你有亲戚关系?”

“回陛下,是的。”

岳仲明不敢大意,斟酌道:“臣的侄儿岳宁与柳编修的妹子于去年成婚,不过臣和柳编修私交不笃,还请陛下明鉴。”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

天子面露讥讽,示意曾敏将摔碎的玉镇纸拾掇起来,然后意有所指地说道:“朕知道你们都不容易,对上要有一个交代,对下也得有个交待,否则你们这个官就做不踏实。但是朕时常对你们说,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你们心里该有个数,而不是一心只看着自己地里那点庄稼!”

孙炎和岳仲明满面苦涩。

天子看似怒气平复,然而他们这些重臣很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罢了。

眼看天子的怒火似乎集中在孙炎身上,内阁次辅欧阳晦有些坐不住。

虽然他不肯承认,但是宁珩之无论能力、手腕、人心甚至是人格魅力,都要比他强一些,综合起来差距更大,而他能依靠的只是天子的扶持。

如今见孙炎有保不住的迹象,欧阳晦心中虽迟疑,却也知道如果孙炎被赶出内阁,那他在宁珩之面前的底气会更弱。

一念及此,欧阳晦默默叹了一声,随即开口说道:“启禀陛下,春闱舞弊的确恶劣,但这肯定不是孙阁老和岳侍郎的授意,臣相信他们不会忘记陛下的叮嘱,定然有秉公之心。只是人心难测,下面的官吏一时间被金银迷住眼,做下这种狂悖之举,这也是常有的事情。二位主考确有失察之罪,还请陛下念在他们多年来勤恳做事的份上,许他们将功补过。”

薛淮听完欧阳晦这番话,心中不由得冷笑一声。

说来说去,无非还是罚酒三杯那一套,不过这也是朝堂运转的常态。

岁月变幻,天子早已不复当初的雄心壮志,如今他最厌恶那些麻烦的事情,最好是百官各司其职能够保证朝野不出乱子,至于这个过程中有人贪赃枉法,他也可以当做没有看见。

不对……

薛淮遽然警醒,如果天子厌憎麻烦,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孙炎和岳仲明都不是芝麻小官,就算不提他们的靠山,一位内阁大学士和一位礼部侍郎,都是朝堂十分紧要的位置,轻易不会撤换。

而且眼下欧阳晦也出面作保,天子难道不应该就坡下驴、训斥孙岳二人一番然后作罢?

便在这时,天子看向欧阳晦说道:“次辅是觉得朕在小题大做?”

欧阳晦闻言失神,自从他入阁之后,天子为了保证他有底气面对宁珩之,极少在公开场合刁难他,眼下这是为何?

他万分谨慎地说道:“臣岂敢。陛下容禀,臣只是认为二位主考并无私心,仅是失察之罪。且如今殿试尚未举行,若大张旗鼓严查此事,未免人心惶然,影响朝廷的威仪。”

天子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却也没有继续深究,他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的宁珩之问道:“元辅为何不言?”

宁珩之似乎早就在等待天子这句话,他神色沉肃,不疾不徐地说道:“启禀陛下,科举大典关乎国朝根本,无论何人都不能徇私舞弊。方才薛侍读指出柳彧等人与若干举子暗通关节,此举无异视国法如无物。欧阳次辅说查此事会致人心浮动,臣却不赞同,倘若因为瞻前顾后便放任那些人作奸犯科,这才是真正后患无穷的决定。”

他顿了一顿,抬眼看向天子说道:“唯有风清气正,方能振奋人心,故而臣认为此事当查!”

欧阳晦愕然。

岳仲明则是不敢置信,他几乎用尽力气才克制住心中的恐慌和愤怒。

他不明白,为何欧阳晦能出面力保孙炎,宁珩之却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孙炎毕竟是多年阁老,天子和朝堂诸公都会给他留些体面,但是岳仲明根基浅薄,礼部侍郎的位置根本没有坐稳,一旦他失势,朝中落井下石者不知凡几,就连宁党中人也不会例外,毕竟他挡了一些人的路。

更何况宁珩之话里话外都将矛头指向柳彧等人,这就是明着告诉天子,他不会再保岳仲明。

岳仲明脑海中一片空白,心情如坠冰窟。

这时候他猛然想起,春闱之前宁珩之曾经对他说过,莫要徇私舞弊,务必秉公决断,然而当时他压根没有听进去,心里只有大展拳脚的热切和激动。

殿内一片死寂。

薛淮脑海中陡然浮现沈望让人转告的提醒,他说宁珩之早就知道岳仲明野心勃勃又志大才疏,又说宁珩之举荐岳仲明接任礼部侍郎。

仿佛一条线在他面前串联成型。

宁党损失了一个薛明纶,但是又补上一个岳仲明,一来一去终究是内部的取舍,然而因为工部窝案,天子对宁党的不满愈发加深。

沈望对薛淮说过,天子对权柄的掌控欲极其强盛,如果当他发现朝局有失控的迹象,他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那么回到现在……

薛淮谨慎地抬头,他看见当宁珩之推出岳仲明的时候,天子的眉眼稍稍舒展,那股躁郁已然消失不见。

原来如此。

宁珩之早就猜到天子的心思,所以他举荐岳仲明为礼部侍郎并且主持今科春闱,然后用岳仲明向天子表明心迹——所谓宁党,从始至终都是天子的党羽,他宁珩之绝无专权之念,他是天子委任的首辅,而非宁党推举的首辅。

这就能解释宁珩之举荐岳仲明的缘由,连沈望和欧阳晦都能看出岳仲明的底色,难道一手提拔他的宁珩之看不出来?

但他依旧这样做,无非是想让天子知道,无论薛明纶还是岳仲明,只要天子不满,他都不会因为一己私欲强行庇护。

一退再退,直到天子满意为止。

想明白这些弯弯绕,薛淮的心情难以用言语形容,他回想方才欧阳晦的表现,不禁替这位老骥伏枥的次辅感到悲哀。

因为他的对手是宁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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