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位让贤
朱允熥也几乎是瞬间便想通了,为什么政务处没有采用郑鸿渐和赵清直所举荐的人,反而调了一个没有地方主政经验的河道官员陈铮来担任归德府知府的原因。
如果政务处用了郑、赵二人的心腹,那么这位新知府肯定也会帮着他们“擦屁股”,层层“捂盖子”。
如此一来,政务处甚至可能会完全无法得知具体的受灾真实情况,被蒙蔽于鼓掌之中。
调来一个不受河南巡抚、巡按控制的外人陈铮,才能真正打破河南官场的固有生态与平衡,有利于更清楚、更真实地了解灾区的真实情况,从而做出正确的判断与决策。
政务处的官员们都是一群人精,他们深谙官场之道,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自然深知这一点。
反倒是他,刚开始竟然没有细致地深思这一层,这让朱允熥在心中自嘲了一番。
身为穿越者的朱允熥在这个时代拥有种种超前的优势,但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权谋手腕,还是得向这些经验丰富的老滑头们好好学习才行。
毕竟,后世社会最主要提升的是科技水平、以及人们的眼界与认知层次。
至于官场智慧与权术运用,古人早已登峰造极,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后世也无非是在重复,或者在既有基础上进行细微的演变罢了。
并没有任何本质区别。
由此观之,这个归德府新任知府陈铮没有前来驿站接驾面圣,恐怕并非简单的“事务繁忙”。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心中或许酝酿着上奏弹劾巡抚、巡按或其他上司的想法,但又不确定皇帝对此事的真实态度,因此不敢轻率行事,以免弄巧成拙。
如果他直接跑到归德驿站,在皇帝面前当场告上一状,万一皇帝与郑鸿渐、赵清直之间关系特殊,或者出于某种考量不愿意惩办他们,那他陈铮就等于将自己彻底“搭”进去了,前途尽毁。
毕竟,到了巡抚、巡按这一层级的官员,已然是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与皇帝之间存在一些“特殊关系”,特别受到皇帝“宠信”,这一点也不奇怪。
在无法准确摸清皇帝态度的情况下,陈铮当然不敢轻举妄动,贸然行事,只能选择以静制动。
反过来,等到皇帝驾临灾区,亲眼看到了实际的受灾情况,届时皇帝的态度就会变得清晰明了。
若皇帝依然帮着郑鸿渐、赵清直说好话,无意惩办二人,那陈铮自然也会顺着皇帝的意思行事,只管救灾,不管其他的。
否则,他便可以伺机表达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对某些渎职官员进行弹劾。
在官场上混,首要的便是“明哲保身”。
朝廷里的御史们,无论弹劾谁,不弹劾谁,都会先仔细揣摩皇帝的心意。
那些深受宠信的大臣,绝不会有哪个傻子会愣头愣脑地去弹劾他。
若是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也根本就无法在朝中为官。
当然,由派系斗争,或者其他特殊原因引发的弹劾,不在此例。
那往往是更深层次的政治博弈。
没有特殊原因,偶尔出现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愣头青,往往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默默无闻地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当然,也有极少数的例外。
若是弹劾的官员若干年后最终倒台了,那么这位“愣头青”便会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敢于与奸臣作斗争的“好名声”。
要不然,便只能成为历史的一粒尘埃,搭上自己的身家前程不说,一家老小都会被害惨!
真正有能力的大清官,都深谙在必要的时候韬光养晦、暂时蛰伏的道理,懂得首先明哲保身,以待时机。
陈铮作为一名地方官员,身处朝廷中枢之外,对具体情况了解有限。
只要他不愚蠢,不是那种自以为是、不识时务的愣头青,就不会硬来蛮干,做出蠢事。
纵然他心中有着为百姓作主的强烈愿望,也只会先观察局势,顺势而为,而非贸然行动。
这是人之常情,亦是官场生存的必然。
老百姓可能希望官员能一身正气,不顾一切,见到贪官污吏就冲上去与对方拼命,上演一幕幕慷慨激昂的“好戏”。
在民间的戏剧和说书中,也常常上演着这样直截了当、快意恩仇的故事!
但官场上的实际情况,远比老百姓心中那份朴素而美好的想法要复杂得多,充满了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与人情世故。
仅仅凭着心中一时的愤慨与热血,不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应变,是根本无法在官场立足并有所作为的!
朱允熥迈着步子,在房间内来回踱了几步,思索片刻后,又将目光投向周安民:“没有准确的死亡人口数据也无妨,那你就和朕说说,你心中大致的估计情况吧?”
周安民身躯猛地一颤,慌忙跪了下去,额头紧贴地面:“陛下恕罪,这等攸关百万百姓生死之事,微臣又怎敢随意估测,信口胡言呢?”
朱允熥眉头微皱,有些语气不悦道:“朕让你说,你就说!”
“即便说错了也无妨,朕恕你无罪。”
谁料,周安民听到这番话,却仍是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声音坚定而清晰地回应道:“陛下恕罪,古语有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此乃为君为臣处事之道,不可不察也。”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肩负天下重任,就不该听一些不靠谱的流言蜚语和随意臆测,更不应该以此来作为判断,处理国家大事的依据。”
“臣身为一县之令,也不该随意妄测灾情,更不能妄自向陛下禀报未经证实的数据。”
“臣定当竭尽全力,迅速而准确地统计死亡人口,待有了明确的结果之后,再向陛下如实上奏,绝不含糊其辞,不负圣恩。”
允熥凝视着跪伏在地上的周安民,瞬间便明白他这番“谏言”的话外之音。
此前,河南巡抚和巡按已经奏报过相关的灾情数据,周安民此刻能说的,也都已经言无不尽。
若他此时再随意说出一个与两位上峰奏报不符的估计数字,未免显得太过轻浮,有损为官者的严谨。
再者,虽然皇帝口头赦免了他的罪过,但若是他此刻估测的数字与事后精确统计的结果相差太大,难免会给皇帝留下极其不良的印象。
他当然不愿意说了。
“罢了,朕也不强求你。”朱允熥轻轻挥了挥手。
作为上位者,要讲究一点驭人的手段和艺术。
强压往往会适得其反。
“商丘灾情严重,你身为一县之令,还是尽快返回去,继续全力投入到救灾与善后事宜之中吧。”
“臣遵旨!”周安民再度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悄然退了下去。
朱允熥旋即又降下旨意:“除了河南巡抚郑鸿渐和巡按赵清直之外,其他官员都各自返回自己的岗位吧。”
“务必组织好救灾与灾后安置、重建工作,不得有丝毫懈怠。”
“另外,原来的归德府知府李济川是否已经带来了?”
“朕要亲自审问,黄河大堤究竟是怎么决提呢?”
旨意传达下去后,不一会儿,司礼监掌印太监赵瑞便匆匆回来,向朱允熥传报道:“陛下,河南巡抚郑鸿渐回禀说,李济川目前仍关押在开封按察使司衙门的监狱之中。”
“若是陛下想要亲审,他们会即刻发电报给开封方面,着人快马加鞭,连夜将囚犯押送过来,绝不延误。”
“那就送来吧。”朱允熥淡淡地吩咐道,语气波澜不惊,“直接送到明日朕下榻的地方即可。”
开封到归德府有数百里之遥,距离确实不算近。
若是在以往,先派人快马传回消息,再等待那边将囚犯押送过来,至少也需要数日的时间。
但现在情况已截然不同了。
得益于电缆的广泛普及,信息传递的速度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千里之外的消息几乎能瞬息而至。
加之水泥大道的铺设,以及最新研制的四轮新式马车投入使用,使得马车奔驰的速度也变得异常迅捷。
因此,直接发电报给开封那边,让他们连夜将囚车装上马车赶路押送的话,到明天晚上,李济川就应该差不多送到朱允熥下榻的地点了。
赵瑞领受了命令,当即躬身退下,前去传达圣旨。
夜色已深,朱允熥遂安寝休息。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朱允熥刚刚起身,赵瑞便匆匆前来禀报:“陛下,昨夜收到开封发来的紧急电报,称原归德府知府李济川,竟在狱中自尽身亡了。”
“什么?”
朱允熥的脸色骤然剧变。
他刚刚降旨,要求将李济川押解前来亲自审问,李济川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尽了?
这真是巧合吗?
赵瑞见皇帝面色不善,连忙补充道:“昨晚陛下旨意下达之后,郑鸿渐和赵清直两位大人便连夜给开封方面发出了电报,着他们立即将李济川押解至御前受审,不得有误。”
“不料,仅仅一个多小时后,便收到了开封那边的回电,告知李济川已在狱中自尽的消息。”
赵瑞的语气里带着一些不安:“郑鸿渐和赵清直两位大人得到消息后,心急如焚,连忙赶来向陛下请罪。”
“但当时陛下已经安寝休息。”
“这些天,陛下为了赶来灾区,车马劳顿,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头。”
“好不容易才得以入睡歇息,奴婢们不敢轻易唤醒陛下,只能让他们在外面侯着。”
赵瑞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外面:“这不,两位大人还在外头跪着呢。”
朱允熥怒气道:“跪着有什么用?人都死了,他们还能将人跪活过来不成?”
“李济川若是真有寻死之心,当初黄河溃堤的时候,他为何不一死了之,反而在狱中苟活至今?”
朱允熥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般砸出,字字带着雷霆之怒:“却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是在朕要亲自提审他的时候,他便自尽了?”
“这其中,难道就没有猫腻吗?没有什么人在背后捣鬼吗?”
“河南省按察使司都是吃干饭的吗?连看守一个囚犯都看不好了吗?”
“郑鸿渐和赵清直身为一省封疆大吏,平日里都是如何教导下属官员的?”
“如此尸位素餐,难辞其咎!”
“让他们都回去吧,朕不想见他们!”
朱允熥发了一通怒气,待赵瑞退下后,便立即召来了随驾的杨荣。
“李济川竟然无缘无故地在狱中自尽了,新上任的归德府知府陈铮也不来觐见朕,还有那个商丘县令周安民,他上报的灾情状况又与郑鸿渐、赵清直他们的汇报大相径庭。”
朱允熥的声音低沉:“究竟是谁在欺瞒朕呢?”
“看来这河南官场的水很深啊!”
朱允熥将目光转向杨荣,沉声道:“杨荣,你是朕倚重的政务大臣,此次又随朕一同出巡。”
“朕现在就委派你为钦差大臣,即刻启程前往开封,彻查此事。”
“李济川的死因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同时,其他的事情,也都可以查。”
“开封各衙门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要好好审一遍!”
“朕倒要看看,河南官场的水,到底有多深。”
“至于郑鸿渐和赵清直,朕就将他们留在身边,随驾同行。”
“你到了开封,只管放开手脚,秉公办事,不必有任何顾虑,有什么事情,朕为你做主!”
杨荣闻言,立刻躬身领旨。
随后,朱允熥便立即吩咐即刻启程,队伍拔营,向着灾区进发。
他命令河南巡抚郑鸿渐和巡按赵清直随行,将他们置于自己的直接掌控之下。
就这样,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行进了一整天。
到了日落时分,他们又抵达了另一处驿站,准备在此歇息过夜。
这里已是临近灾区的最前线。
前方的道路,有不少已经被汹涌的洪水淹没,或者曾经淹过,刚刚才退水,是满目疮痍的灾区腹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