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位让贤
这处驿站倒是建得十分奢华,驿站的旁边,还临时搭建了一些简陋的房屋,显然是为即将到来的大批人马准备的。
这是因为此驿站原本的规模并不大,不足以容纳皇帝庞大的护卫人马,所以才提前修建了这些临时居所。
驿站四周,早已有森严的侍卫戒备,警惕地巡逻着。
驿站之内,布置得金碧辉煌,与这灾情弥漫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雕花木窗,锦绣帷幔,无一不彰显着它的奢靡,却也隔绝了外界的凄苦。
朱允熥刚一入驻,郑鸿渐与赵清直两人便匆匆前来请安,恭敬地立于阶下。
郑鸿渐躬身奏道:“陛下,此地已是灾区前线,前方道路刚被洪水冲刷,泥泞不堪,尚未完全清理,车马通行困难。”
“为保圣驾安稳,臣斗胆请陛下在此地暂歇数日,期间亦可召见灾区官员,处理政务,慰问受灾百姓,以彰陛下仁爱天下之心。”
“待道路清理完毕,通行无碍,再继续深入腹地不迟。”他言辞恳切,似是句句为皇帝考量。
朱允熥对此不置可否,未直接回应他的提议,而是问道:“你不是奏报,已拨付大批银钱,搭建了帐篷,设立了粥厂,妥善安置了众多灾民吗?”
“既然此处已是灾区前沿,为何朕放眼望去,却未见一名被安置的灾民呢?”
郑鸿渐连忙俯身,急切解释道:“陛下圣明!”
“常言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虽我大明百姓在陛下的教化之下,大多谦恭良善,安分守己,但灾祸面前,人性百态,难免泥沙俱下,良莠不齐。”
“况且大灾之后,悲痛欲绝者有之,茫然无措者有之,心生怨恨者亦有之。人心浮动,难安其所。”
“加之此次伤亡惨重,尸骸遍野,难免滋生疫病。”
“为保陛下龙体圣安,臣得知陛下将临此地歇息之后,便特意将原本安置在驿站附近的百姓,迁移至了那更远的区域。”
他抬眼观察着朱允熥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如此一来,没有了灾民的喧嚣滋扰,陛下也能在此安然入眠,身心松弛,亦更便于陛下从容处理政务,统筹救济灾民事宜。”
“请陛下放心,那些灾民都有妥当的安置。”
朱允熥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目光复杂,仍未发一语。
一旁的赵清直见状,连上前一步,恭谨地说道:“若陛下此刻欲亲见灾民,臣即刻差遣衙役,去将他们带来。”
“不必了!”朱允熥摆了摆手,打断了赵清直的话语,“朕有些乏了,今日想早些休息。你们都先退下吧。”
郑鸿渐和赵清直不敢多言,只得恭敬地躬身应诺,然后缓缓退了下去。
两人离开后,径直去寻赵瑞。
自李济川在狱中“自杀”的消息传开,任谁都看得出皇帝对此极为不满。
然而,皇帝并未因此降罪于他们,反而让他们二人随驾同行。
这着实令郑鸿渐和赵清直百思不得其解,如同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
赵瑞此前对他们的态度还算和善,尽管上次拒绝了郑鸿渐奉上的钱财,却也善意地提点了几句。
或许,这次可以再向这位伴驾的大太监打探些许消息。
此次求见,郑鸿渐和赵清直先行商议了一番,最终决定备上一份厚礼。
尽管上次赵瑞拒收了郑鸿渐送的支票,但从其并未表现出反感或厌恶,反而出言提点来看,赵瑞对此应该并不排斥。
他们猜测,或许是因初次见面,彼此素不相识,冒然送礼才会被拒绝。
如今,既已有了些许“交情”,再以感谢上次提点为名赠送厚礼,性质便截然不同了。
反之,若人家已施以援手,而他们却不懂得感恩图报,那便显得过于不通人情世故了。
当然,这次的礼品分量必须更重,远超上次。
同时,赠送的方式也需更加讲究。
准备妥当后,两人便来到赵瑞的下榻之处。
“咱家事务繁忙,两位大人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就请不要再来叨扰了。”
与上次的和颜悦色不同,这一次,赵瑞一见到他们,便摆出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姿态,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耐。
郑鸿渐和赵清直眼神迅速交流了一番,郑鸿渐立刻堆起笑容,躬身道:“赵公公伺候皇上,劳苦功高,下官冒昧前来打扰,实属不该,还望公公海涵。”
从赵瑞的态度来看,此次若直接奉上“感谢费”,一定会被拒绝。
但郑鸿渐和赵清直在官场摸爬打滚多年,能爬到巡抚巡按的位置上,自然是有些手腕和能力,不会被区区困难挡住。
当下,郑鸿渐顿了顿,道:“前番蒙公公不吝赐教,今日特来谢过。”
“只是下官深知,公公乃是清廉之人,不敢送上钱财礼物,辱没了公公。”
“但即便两手空空,无论如何,也要来谢过公公的大恩大德。”
“要不然,郑某就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了。”
他说完,深深一拜。
赵清直也随之跟上。
两人的态度皆恭谨无比。
尽管论品级,赵瑞虽是掌印太监,却也只有四品官身,而两人身为巡抚巡按,镇守一方,皆是二品大员,远在赵瑞之上。
但赵瑞这等皇帝身边侍候的大公监,其身份地位又岂是品级能衡量的?
就算是朝倾朝野的政务大臣,军务大臣,也无不对他恭恭敬敬。
至于郑鸿渐这种外地官员,可能赵瑞在皇帝面前随便说一句话,就能影响到皇帝对他的看法,继续影响他的仕途前程,乃至身家性命。
故而,郑鸿渐面对赵瑞,是一口一个下官,姿态要多卑微有多卑微。
只可惜赵瑞不收义子,要不然,尽管郑鸿渐年龄比赵瑞要大上二十岁,但只要赵瑞愿意,郑鸿渐肯定会当场跪下磕头,说一句:“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了。
面对两人的恭谨行礼,赵瑞没有任何反应。
郑鸿渐行完礼,但又恭敬道:“下官偶然听闻,赵公公手中珍藏着几件皇后娘娘曾佩戴过的翡翠饰品。”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强调道:“那可是极其稀罕的稀世珍宝啊!”
“下官听说,这等宝贝,唯有在金陵拍卖行的盛大拍卖会上,方能偶现一两件。”
郑鸿渐语气诚恳,又有几分无奈:“实不相瞒,下官的夫人对这等翡翠饰品情有独钟,爱不释手。”
“奈何河南地处偏僻,与金陵相距甚远,莫说是皇后娘娘用过的绝世珍品,便是寻常品相上佳的翡翠,在此地亦是凤毛麟角,一件难求。”
他轻叹一声,脸上浮现出对爱妻的怜惜与苦恼:“夫人心心念念,下官却无处可寻,她便因此终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下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实在一筹莫展。”
“此番赵公公随圣驾北巡至此,下官便想着,能否有幸从您手中,购得一两件翡翠饰品,以解夫人心头之忧。”
“若是能有皇后娘娘曾用过的珍品,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即便不能,若有其他品质上乘的翡翠饰品,下官也心满意足。”
“至于价格方面,一切都好商量,绝不会让公公吃亏。”
“不知赵公公能否成人之美,帮下官这个忙呢?”
“下官在此先行谢过赵公公!”
赵瑞闻言,目光落在郑鸿渐脸上,神色间流露出一丝犹豫。
郑鸿渐见状,立刻补充道:“赵公公请放心,这仅仅是下官私人向您求购翡翠饰品,绝无半点行贿之意。”
“即便都察院的御史们知晓此事,要上折子参您一本,到了陛下跟前,您也大可向陛下据实禀明,下官和赵巡按,皆可作证!”
赵瑞紧绷的神色这才稍缓,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咱家手中,确实藏有一些世间罕有的翡翠珍品。”
“只是,这等宝贝讲究的是机缘,唯有有缘之人方能得之。”
“若是无缘,即便倾尽万金也难以换取,更强求不得。”
他话锋一转,叹道:“眼下河南水灾肆虐,百万黎民百姓流离失所,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陛下圣心仁慈,日夜为百姓的生计担忧,甚至因此寝食难安。”
“郑大人身为河南巡抚,理应心系黎民疾苦,全力以赴为朝廷安抚百姓,替陛下分忧。”
“可你如今,却不想怎么救灾抗洪,反而在此忙着为夫人购置珍贵的翡翠饰品。”
“此事传到陛下耳中,仅凭这一条,就足以让郑巡抚你吃不了,兜着走。
赵瑞此言一出,郑鸿渐的心中猛地一沉,犹如坠入冰窖。
看来这桩私下的“交易”是彻底无望了。
赵瑞不愿意收受他的“礼物”,这是否也预示着,自己在皇帝面前,恐怕难以过关呢?
一股难以言喻的惶恐与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然而,就在郑鸿渐心神不宁之际,赵瑞的语气却又突然一变:“不过,正如咱家刚才所言,翡翠玉石,最讲究的便是缘分。”
他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郑鸿渐身上,接着说道:“只要有缘,便能得其所愿,拥有珍宝。”
“既然郑大人今日已亲自登门,咱家倒也不妨破例,将几件翡翠饰品拿出来,供你鉴赏一二。”
“至于是否有缘,那可就说不准了。”
郑鸿渐顿时喜出望外,方才的沮丧一扫而空。
可随即,他又陷入了困惑,一时摸不透赵瑞这番话的真实意图。
这些言辞之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与深意?
他急切地想从赵瑞的表情中寻觅答案,却见赵瑞已然转身,径直去取那些翡翠饰品。
郑鸿渐连忙将目光投向身旁的赵清直。
只见赵清直不动声色地向他做了一个动作。
郑鸿渐瞬间心领神会,眼前骤然一亮。
就在这时,赵瑞已缓步走了回来,手中捧着数只雕工精美的木匣。这些木匣皆以最上乘的珍稀木材打造而成,表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精美绝伦的图案,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巧夺天工的技艺。
仅仅是这些匣子本身,便已是造价不菲的宝贝。
里面盛放的宝贝可想而知。
赵瑞的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生怕稍有不慎便会损坏匣中至宝。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个木匣,动作轻微得几乎没有发出声响,然后从里面取出一件翡翠雕饰品。
呈现在郑鸿渐眼前的,是一件巧夺天工的‘珊瑚六臂戏鹦鹉’翡翠雕件。
雕刻工艺精湛,线条繁复却不失流畅,每一处细节都透露出鬼斧神工的精妙。
其所选用的翡翠更是晶莹剔透,翠色欲滴,无疑是翡翠中的极品,价值连城。
赵瑞脸上堆满了笑容,手中的翡翠雕件在指尖轻巧地转动,认真的把玩着。
他笑着说道:“这件‘珊瑚六臂戏鹦鹉’翡翠雕件,可是皇后娘娘赏赐给咱家的。”
赵瑞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与感叹:“说起来,咱们这位皇后娘娘,对宫中的奴婢和侍卫们,那真是好的没话说啊。”
“大伙儿都受过她的恩惠,无不对她感恩戴德,打心眼里敬重。”
他惋惜地摇了摇头,笑道:“只可惜,此番陛下北巡,只带了贵妃娘娘随驾,皇后娘娘并未同行,你们是无缘得见她的慈仪了。”
郑鸿渐的目光紧盯着眼前的‘珊瑚六臂戏鹦鹉’翡翠雕件上,目不转睛,眼神中充满了惊叹与痴迷。
他忍不住连连赞叹:“绝了!当真不愧是绝世珍品!这简直是人间至宝!”
郑鸿渐声音激动:“瞧这莹润的质地,这巧夺天工的雕工,当真是钟天地之灵秀,集造化之神功,方能成就这等绝世佳品!”
“赵公公,如此神物,得值多少银钱啊?”
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只不过,郑鸿渐这幅神情,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恐怕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普通百姓或许没有啥见识。
但堂堂河南巡抚,二品大员,又怎么可能真的没见过稀世珍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