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二月二十六日,晌午。
左顺门东侧廊房,工部衙署。
自从沈望入主此地,以出人意料的耐心稳步解决积年沉疴,工部的风气一天天发生着变化,至今已成一片崭新的气象。
袁诚、方既明、陈智等新任郎官以身作则,下面的官吏自然不敢偷懒懈怠,以他们为骨架的新体系迅速成熟,支撑起整个衙门的运转。
最辛苦的人当然要属沈望。
他只休了五天半年假,其中半天就是正月初七那日在家中招待薛淮。
他知道薛淮即将面临一次大考,春闱同考官这个职事想要出彩很难,犯错却很容易,而且因为关系到国朝根基,一旦出错被有心人盯上,极有可能惹来一身麻烦。
但沈望这段时间并未像以前那般对薛淮耳提面命,一者是他自身极其忙碌,既要梳理工部的官吏体系,又要重新规整千头万绪的庶务,每天最多只能睡两三个时辰。
其二便是薛淮终究需要经历不断的磨砺才能成长,沈望不能一直站在旁边帮他遮风挡雨,那样只会养出一个徒有其表的庸才,扛不起真正的重任。
至于最后一点……
沈望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清茶,眼神晦涩幽深。
春闱乃抡才大典,偏偏各方势力上下其手已成惯例,沈望预感这次天子不会坐视,所以他必须在这段时间尽量减少和薛淮的见面,防的就是藏在暗处的靖安司密探。
“老爷。”
一位面容普通年约四旬的中年男人走进值房,顺手将房门关上。
他叫吕端,明面上是沈府管事,实则乃是沈望最器重的心腹之一。
“薛淮那边是什么状况?”
沈望转头询问。
吕端来到近前说道:“薛侍读今日辰时初刻前往礼部领取关防文书,然后直接前往贡院报到。按照往年旧例,贡院将于申时初刻举行锁院仪式。”
沈望对这些流程自然无比熟悉,此刻他的神情略显复杂。
再三想着要给薛淮独自成长的空间,尽量避免揠苗助长,要让他多经历一些磨砺,然而事到临头又难免放不下心。
在旁人看来,沈望如此关照薛淮或许是因为他的才学,毕竟他十六岁能高中探花,十八岁能写出卜算子咏梅,这样的才情放眼大燕百余年历史都不多见。
但是沈望心里清楚,是薛淮在工部贪渎案中表现出来的克制和坚定打动了他,薛淮不再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却又保留着刚直勇毅的底色。
拥有如此心性,薛淮将来必然能成为沈望所谋那件大事的臂助,所以他不希望这位弟子陷入险境。
“老爷?”
吕端心中纳罕,他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自家老爷,无论怎样的棘手麻烦在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极少见到他出现这种出神的模样。
沈望收敛心神,淡淡问道:“关于今科春闱,你有什么看法?”
吕端追随沈望将近二十年,当下自然知道他在问何事,稍稍思忖之后答道:“老爷,欧阳次辅多半不会放弃出手,毕竟他这两年愈发势弱,若不能帮下面的人谋求好处,这人心说不定就散了。只不过小人觉得,欧阳次辅不敢做得太过,毕竟副总裁岳仲明岳侍郎是正儿八经的首辅亲信。”
沈望手指轻扣桌面,神色波澜不惊。
吕端见状便继续说道:“至于宁首辅这边……小人窃以为经过工部贪渎案之后,宁首辅亟需稳定局势,他比欧阳次辅的需求更迫切,而这次春闱便是宁首辅出手的绝佳时机。只要宁党骨干不动摇,宁首辅便能继续掌控大局。”
他的推断似乎合情合理。
一场春闱,各方粉墨登场,欧阳晦想用一些贡士的名额安抚己方派系的人心,宁珩之则要尽力消弭薛明纶被罢官带来的负面影响,两位内阁大佬似乎要在这场春闱较量一番,且看谁的手段更隐秘更高明,谁又能笑到最后。
然而沈望眉头微皱,轻声道:“只怕宁首辅志不在此。”
吕端一怔,不明何意。
沈望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京城贡院所在。
片刻过后,沈望缓缓起身,看向吕端说道:“趁着贡院现在还未锁院,你立刻去告诉那颗钉子,万一春闱进行当中贡院有异,他必须按照薛淮的安排行事。”
吕端不敢大意,起身正色道:“老爷放心,小人这就去办!”
……
京城东南角,贡院。
当时间来到申时初刻,一大群官员来到贡院龙门之下。
为首便是今科春闱正总裁主考官、内阁大学士孙炎,站在他左边的是副总裁、礼部左侍郎岳仲明,右边则站着提调官、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范东阳。
这三人总揽春闱事务,其中孙炎和岳仲明负责带领内帘官进行阅卷,范东阳则负责统筹考场事务、巡查考场纪律和管辖所有外帘官。
三人之后,同考官、监试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巡绰官、供给官等人依次排列。
锁院仪式正式开始。
当监临官宣读完今科春闱的开场圣旨,孙炎率领众官进入贡院,先来到魁星阁焚香叩拜、祈求文运昌隆,继而前往至公堂祭拜至圣先师,最后在“明镜高悬”匾额之下明誓。
至此仪式结束,监临官下令锁闭贡院外门,贴上礼部封条。
贡院内外两道高墙布满荆棘,四面角楼有禁军兵丁进驻,与此同时还有靖安司的精锐密探协同看守。
从这一刻开始,整个贡院将进入内外隔绝的状态,所有考官都需要交出私人印信,由监试御史统一封存。
他们不得离开贡院、不得会见亲友、不得接收院外文书。
直到三月二十巳时解除锁院,考官们才能重获自由。
薛淮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回到聚奎堂内属于自己的小单间,悠闲地整理接下来将近一个月要用到的各种生活物品。
院内自然会提供起居饮食,不过崔氏唯恐他在贡院受委屈,让墨韵准备了三个大包袱,一个里面装着各种换洗衣物,一个里面装着方便储存的点心、茶叶和檀香,最后一个则装着几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和香烛等物。
薛淮本来不想兴师动众,奈何崔氏少见地乾纲独断,直接安排李顺做事,根本不给薛淮拒绝的机会。
这些包袱在薛淮入院的时候同样接受了搜检,还好兵丁们没有像对待举子那般粗暴,虽说搜检得很仔细,但是动作很轻柔,不敢有丝毫唐突。
这个属于同考官的单间颇为逼仄,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但这已是院内仅次于三位主官的待遇,余者甚至还有七八人挤一个大通铺的状况。
薛淮左右看了看,将装着衣物的包裹直接放在床尾,文房四宝和香烛则摆在书桌上,至于那些点心和生活用品只能委屈它们待在角落里。
今日除了锁院仪式之外并无旁事,稍后会有杂役送来晚饭。
薛淮坐在书桌前,表面上是在放空,实则在思忖这场春闱的诡谲之处。
按照姜璃提供的情报来看,主考官孙炎在内阁貌似中立,暗中则与次辅欧阳晦往来密切,而岳仲明与首辅宁珩之的关系人尽皆知。
再联想到那日在礼部衙门的见闻,岳仲明似乎是代表宁珩之告诫其他人,莫要想着利用春闱徇私舞弊,而且重点是针对主考官孙炎。
“薛侍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道温和的嗓音将薛淮从沉思中惊醒。
他起身向外走去,便见内阁大学士孙炎笑吟吟地站在外面,身后还跟着两位亲随。
“见过阁老。”
薛淮拱手一礼。
孙炎微笑道:“贡院条件简陋,比不得你们在家中的住处,我担心你们住不习惯,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阁老这般体恤下属,实乃我等的福气。”
薛淮亦笑道:“不过下官相信诸位同僚肯定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毕竟三年前我们在前院的号舍苦熬九天九夜,最大的愿望就是像现在这样能有一室一桌一床。”
“这倒是我忘了。”
孙炎开怀一笑,他身后两名亲随微露讶异,显然不曾料到传说中清高孤傲的薛翰林也会说这种俏皮话。
见对方无意离去,薛淮隐隐有了计较,便继续说道:“阁老若得闲,不妨入内小坐片刻?”
“也好。”
孙炎果然颔首,随即与薛淮走进这个窄小的房间,那两名亲随则留在外面宛如门神。
薛淮请孙炎坐在书桌旁,取出家里准备的香茗,给对方泡了一杯,然后坦然坐在床沿,道:“不知阁老有何见教?”
他知道对方来此肯定不是单纯视察,按照这些大人物的习惯,多半会东拉西扯云山雾罩好半天,与其耗费心力陪他玩旁敲侧击的戏码,薛淮更喜欢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最重要的是,他想借助这种手段试探孙炎的底细。
孙炎虽然没有宁珩之和欧阳晦那样的权势,但好歹是内阁大学士,平素在朝中文武面前颇受敬重,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锋利的感觉。
一念及此,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厚,仿佛薛淮就是他最看重和欣赏的晚辈子侄。